五 魏晋风度(第6/8页)

例如五言诗体,便是从建安、正始通由玄言诗、山水诗而完全确立和成熟的。从诗经的“四言”到魏晋的“五言”,虽是一字之差,表达的容量和能力却很不一样。这一点钟嵘总结过:“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四言”要用两句表达的,“五言”用一句即可。这使它比四言诗前进一大步,另方面,它又使汉代的杂言(一首中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均有)规范化、正统化、格律化而成为诗的标准格式。直到唐末,五言诗始终是居统治地位的主要正统形式,而后才被七言、七言律所超越。此外,如六朝骈体,如沈约的四声八病说,都相当自觉地把汉字修辞的审美特性研究发挥到了极致。它们对汉语字义和音韵的对称、匀衡、协调、和谐、错综、统一种种形式美的规律,作了空前的发掘和运用,它们从外在形式方面表现了文的自觉。灵活而工整的对仗从当时起迄至今日仍是汉文学的重要审美因素。

在具体创作、批评上也如此。曹植当时之所以具有那么高的地位,钟嵘比之为“譬人伦之有周孔”,重要原因之一也就是,从他开始,讲究诗的造词炼句。所谓“起调多任务”(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等等)精心炼字(如“惊风飘白日”“朱华冒绿池”等等)、对句工整(如“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等等)、音调谐协(如“孤魂翔故城,灵柩寄京师”等等)、结语深远(如“去去莫复道,沈忧令人老”等等)……,(参阅肖涤非:《读诗三札记》)都表明他是在有意识地讲究做诗,而不大同于以前了。正是这一点,使他能作为创始代表,将后世诗词与难以句摘的汉魏古诗划了一条界线。所以锺嵘要说他是“譬人伦之有周孔”了。这一点的确具有美学上的巨大意义。其实,如果从作品的艺术成就说,曹植的众多诗作也许还抵不上曹丕的一首《燕歌行》,王船山便曾称誉《燕歌行》是“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但由于《燕歌行》毕竟像冲口而出的民歌式的作品,在当时的审美观念中,“率皆鄙质如偶语”,就远不及曹植讲究字句“词采华茂”。这也就不奇怪锺嵘《诗品》为何把曹丕放在中品,而把好些并无多少内容只是雕饰文词的诗家列为上乘了。当时正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的时代,它从一个极端把追求“华丽好看”的“文的自觉”这一特征表现出来了。可见,药、酒、姿容、神韵,还必须加上“华丽好看”的文采词章,才构成魏晋风度。

所谓“文的自觉”,是一个美学概念,非单指文学而已。其他艺术,特别是绘画与书法,同样从魏晋起表现着这个自觉。它们同样展现为讲究、研讨、注意自身创作规律和审美形式的过程。谢赫总结的“六法”,“气韵生动”之后便是“骨法用笔”,这可说是自觉地总结了中国造型艺术的线的功能和传统,第一次把中国特有的线的艺术在理论上明确建立起来,“骨法用笔”(线条表现)比“应物象形”(再现对象)、“随类赋彩”(赋予色彩)、“经营位置”(空间构图)、“传移模写”(模拟仿制)居于远为重要的地位。康德曾说,线条比色彩更具审美性质,应该说,中国古代相当懂得这一点,线的艺术(画)正如抒情文学(诗)一样,是中国文艺最为发达和最富民族特征的,它们同是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表现。

书法是把这种“线的艺术”高度集中化纯粹化的艺术,为中国所独有。这也是由魏晋开始自觉的。正是魏晋时期,严正整肃、气势雄浑的汉隶变而为真、行、草、楷,中下层不知名没地位的行当,变而为门阀名士们的高妙意兴和专业所在。笔意、体势、结构、章法更为多样、丰富、错综而变化。陆机的平复帖、二王的姨母、丧乱、奉橘、鸭头丸[图版25、26]诸帖,是今天还可看到的珍品遗迹。他们以极为优美的线条形式表现出人的种种情绪意态、风神状貌,“情驰神纵,超逸优游”“力屈万夫,韵髙千古”“淋漓挥洒,百态横生”,从书法上表现出来的仍然主要是那种飘逸飞扬、逸伦超群的魏晋风度。甚至在随后的石碑石雕上,也有这种不同于两汉的神清气朗的风貌反映[图版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