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6/6页)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写字台上放着萨拉写来一封的信。
她离世已有二十四个小时,昏迷的时间就更长,信穿过一片公共草坪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再一看,原来她把我的门牌号码写错了。旧时的怨恨重又一点点冒了出来。放在两年前的话,她是不会忘记我的门牌号码的。
一想到要看她写的东西,我就感到万分痛苦,以至于差点就要把信塞到煤气取暖炉里去,不过好奇心还是要比痛苦更强烈一些。信是用铅笔写的,我想这是因为她在床上写信的缘故。
“最亲爱的莫里斯,”她写道,“那天晚上你走后我就想给你写信,可是回到家后我觉得很不舒服,亨利又过于为我操心。我现在不打电话,而是给你写信。在电话上告诉你我不能同你一块儿出走,然后听到你的声音变得不对头,这会让我受不了的。我这么说是因为莫里斯,最亲爱的莫里斯,我将不和你一块儿出走。我爱你,但是我不能够再见你了。我不知道自己带着这样的痛苦和渴望到底怎么活下去。我一直在向天主祈祷,请他不要难为我,请他不要让我活着。亲爱的莫里斯,我同每个人一样,鱼和熊掌都想要。在你打来电话的两天前,我去找过一位神父,告诉他我想成为一个天主教徒。我对他说了自己发过的誓言,也说到了你。我说:其实我同亨利已经不再是夫妻了。我们不在一起睡觉——从和你在一块儿的头一年起就不再这样了。而且我们两人的关系其实也不能算是婚姻,我说,你不能把户籍登记处那里办的手续称作婚姻。我问他,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天主教徒,同你结婚?我知道,你对参加一场礼拜仪式是不会介意的。每次向他提问时,我都抱着如此大的希望,就像打开一座新房子的百叶窗,去寻找外面的风景一样,可是每扇窗户外面对着的都只是一堵空墙。不,不,不,他说,我无法让你们结婚。他说,如果我想成为天主教徒的话,就不能再同你见面。我想,让他们都见鬼去吧,就走出了他的屋子。我砰的一声带上门,让他明白我对神父们的看法。我想,他们横在我们和天主之间,天主比他们还多一点仁慈。随后我便往教堂外面走,看到了他们放在那里的上面有殉难耶稣像的苦像十字架。我想,当然,他是有仁慈的,只是他的仁慈表现得十分古怪,有时候看起来倒像是在让人家吃苦头。莫里斯,我最亲爱的,我头痛得厉害,觉得像是快要死了。我希望自己的身体不要太结实。我不想活着而没有你,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在公共草坪上碰到你,那时候我才不会在乎亨利、天主或者任何别的东西。但这有什么用呢,莫里斯?我相信有一位天主,我相信那一整套的花招,我没有什么不信的东西。如果他们把圣父、圣子、圣灵这三位一体给分成十二份的话,我也会相信的。如果他们找出材料来证明,说基督是彼拉多【61】为了帮助自己往上爬而杜撰出来的人物,我也一样会相信的。我染上了信仰,就像染上了病一样。过去我从未像爱你一样地爱过人,过去我也从未像现在一样地信仰过什么东西。我确信这一点。过去我从未确信过什么东西。当你满脸血迹地从门口进来时,我变得确信了,爽快并彻底地确信了,尽管当时自己还不知道这一点。我同信仰作斗争的时间比同爱情作斗争的时间要长,但现在我身上再也没有什么斗志了。
“莫里斯,亲爱的,别生气。为我感到遗憾吧,但是不要生气。我是个冒牌货、骗子,但我现在说的话并不是假装和欺骗。我曾经以为自己对自己很有把握,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很有把握,但你教会了我不要这么有把握。你剥走了我所有的谎言和自我欺骗,就像他们为一个即将到临的要人清除掉马路上的瓦砾一样。现在这个人已经来了,只不过动手清扫路面的是你本人而已。你写信时力求准确,你教我追求真实的东西,我不说实话的时候你会告诉我。你会说:你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只是觉得自己这么认为?所以你看,莫里斯,这都是你不好。现在我祈求天主,请他不要让我这么活着。”
信在此处结束,下面再没有了。她似乎有不等自己的祈祷说出口便让它得到回应的高招,因为那天晚上,她顶着大雨回来,看到我和亨利在一起时,她不就已经开始死了吗?我要写小说的话,会在此处结尾。我曾以为小说必得在什么地方结尾才成,但现在我开始相信,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写实主义一直有毛病,因为生活中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会结束。化学家们告诉你说,物质从来不会完全消灭;数学家们告诉你说,如果你把穿过房间时走的每一步都分成两半,你会永远也走不到对面那堵墙面前。所以我要是以为故事会在此处结束,那就未免有点太乐观了。只是我像萨拉一样,也祈求自己的身体不要太结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