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5/6页)
他荒唐得过了头。我想放声大笑,用笑声来冲破这座被掩埋起来的屋子里的一团死气。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笑得浑身发颤。我想到萨拉死了躺在楼上,亨利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容在睡觉,而脸上有黑斑的情人正在同雇帕基斯往他门铃按钮上抹白粉的情人讨论葬礼的问题。我笑得脸上眼泪直流。在纳粹德国发动的闪击战期间,我曾经有一次看到过一个男人在自家被炸毁的房屋外面放声大笑,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被埋在了屋子下面。
“我不明白。”斯迈思说。他紧紧握着右拳,仿佛在准备保卫自己。我们两人谁也搞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痛苦就像莫名其妙发生的爆炸一样把我们两人抛到了一块。“我走了。”他说着便把左手伸向了门把手。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因为我没有理由相信他是左撇子。
“你得原谅我,”我说,“我心里不好受。”我向他伸出手去:他迟疑了一下,用左手碰了碰我的手。“斯迈思,”我说,“你那儿藏的是什么?你从她房间里拿了什么东西吗?”他摊开了手心,手心里是一小绺头发。“就这个。”他说。
“你没任何权利这样做。”
“噢,她现在不属于任何人了。”他说。于是我陡然间看到了她现在真正的样子——一块正等着被清出去的垃圾:你需要她的一点头发可以拔,你觉得她的指甲有价值可以剪。只要有谁需要,她的骨骼就可以像某位圣徒的骨骼一样给分解开来。她很快就会被烧掉,所以为何不该先让每个人各得其所求呢?这三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曾以什么方式拥有过她,这可真是愚蠢到家了。我们不被任何人所拥有,就连我们自己也不能拥有自己。
“对不起。”我说。
“你知道她写信给我时是怎么说的吗?”斯迈思问道,“这不过是四天前的事。”我伤心地想:她有时间给他写信,却没时间给我打电话。“她在信上说——为我祈祷吧。要我为她祈祷,这听起来不是很奇怪吗?”
“你怎么做的?”
“哦,”他说,“我听到她死去的消息时,就为她做了祈祷。”
“你会什么祷词吗?”
“不会。”
“向你自己不信的天主祈祷似乎不太合适。”
我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在亨利睡醒以前继续待在屋里没有什么意义。同我一样,他迟早得靠自己。我看着斯迈思在我前面一颠一颠地穿过公共草坪,心想:这真是个歇斯底里型性格的人。怀疑同信仰一样,都可以是歇斯底里的产物。雪地上许多人走过的地方雪已融化,雪水浸透了我的鞋底,让我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里的露水。但是在试图回忆她说“不要担心”这句话时的声音时,我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我无法模仿她的声音,就连滑稽式的模仿也做不到,因为只要我一尝试回忆,她的声音就失去了特征,变得同任何一个女人的声音一样。遗忘她的过程已经开始。我们应该像保存照片一样,保存灌着声音的唱片才对。
我走上破损的台阶,进了自己住屋的门厅。门厅里除了彩色玻璃外,没有什么东西同一九四四年的那个夜晚一样。一件事情的开始谁也不会知道。萨拉曾经真的相信结局是在她看到我躺在门下面的躯体时开始的。她绝不会承认其实在那之前很久结局便已经开始了: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并不充分的理由,我们彼此之间电话打得越来越少;由于意识到爱情行将结束的危险,我开始与她争吵。我们已经开始看到爱情以后的东西,但是只有我意识到我们是如何被逼到这一步的。如果那颗炸弹是早一年前落下的话,她是不会发那句誓言的。她会磨破指甲也要把我救出来。我们在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便会像美食家吃东西时要求有更复杂的调味汁一样,哄骗自己相信天主。我望着这间墙上刷着丑陋不堪的绿色油漆、像牢房一样空荡荡的门厅,心里想:她想要我有再活一次的机会,机会果然来了——它便是这个没有气味、一尘不染、囚徒般的空虚人生。我谴责她,就好像这种变化果真是她的祈祷所招致的一样:我到底惹你什么了,让你非判我活着不可?踩着楼梯上楼时,楼梯和扶手因为刚修好的缘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再也没有爬过这段新修好的楼梯。就连这座房屋的修理工作也成了遗忘过程的一部分。既然一切都在变化,那么人要记住什么就需要一位身处时间之外的天主。我究竟是仍在爱着呢,还是只在痛惜失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