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韶华(第6/10页)

他不禁想起十几岁上头一次独自出门游历时,父亲曾对他说:“出门是好事,少年人正该多看看山川锦绣,天地宏阔。然而到外面去,不要给别人蒙蔽了眼睛,要透过自己的心去看。不要受外物牵制,要高高兴兴做你自己。这是很难的,可也是最最要紧的。”这话他听不大懂,可一直牢牢记在心上。现下回想起来,是否父亲正是为了做他自己,不受一柄剑、一个身份的束缚,才把湛卢深藏了起来呢?

慕容旷信马由缰正想着湛卢和父亲的事,忽觉脸上一暗,抬眼望去,几只雪白的苍鹭呀呀叫着从头顶掠过,翅膀划过优美的弧线,轻轻一点,落在不远处竹林高峭的枝头。它们不避人,亦不理人,直是旁若无人,攀着竹枝微微摇摆,背靠朗朗青天,那副悠然自得的潇洒似有仙风道骨。

遥遥望着它们,一股巨大而深湛的喜悦在慕容旷心底逐渐漫溢开来。父亲的话回荡在这个明澈的冬日,显得格外清晰透彻。他就要在这无限尘世间发现他自己,做他自己,这比什么都更要紧。

午后徐晖和慕容旷闲逛在繁华的七里山塘。慕容旷欢喜看身旁这些摩肩接踵的吴越人,欢喜他们个个怡然自得,行走起来往若飘风,明明是市井集市,却又似不识人间烟火。这种人世风流如此让人着迷。

姑苏自有它一种魔力,徐晖想也只有这块明丽富庶之地,才孕育得出司徒家族这般阔绰、傲岸而令人向往的传奇世家。然而这谦谦君子的面纱不能够掀开,那下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是不是所有为人顶礼膜拜的伟岸背后,都有令人不忍卒睹的疮疤?

徐晖背脊上一阵发冷,不愿再深想下去。他见店铺里的姑苏绣品甚是精美,便张罗着给慕容旷看。无人应声,他一调头,才发觉慕容旷已不在自己左右。遍街人潮涌动,根本不见慕容旷的踪影。徐晖料他定是被什么好玩意儿绊住了眼睛,于是沿原路折回去寻。

走在街上,斜阳正好,清清淡淡揽住海涌山腰系。徐晖搜寻着慕容旷,眼前忽一亮,映入一个熟悉的背影,乌发深垂,罗裙摇曳,却是多日未见的司徒清。徐晖心上轻轻一颤,这个少女就这样安静地走在闹市中,整个世界都不能惊扰她的寂寞与沉静。他真想从后面叫住她,像往日那般微笑着唤一声“小清”,但微一踌躇,还是停下脚步,佯装赏玩街边字画,心中忐忑懊恼。

再抬眼,那个清丽的身影已如一只飞鸟消失在青黛的天边。绛红色的夕落中却见慕容旷随着人流款款而来。徐晖忙迎上去:“慕容兄,你跑哪儿去了?”

“适才只顾看风景落下了。”慕容旷眼中浮着一个异常温柔的微笑。

“瞧你这么高兴,可遇见什么好玩之事了?”

“怨不得人家说姑苏是人间天上。我都想搬来此间常住了。”

“这儿就是小桥流水的景致,看多了便也没什么新鲜。”

“这小桥流水里才显出姑苏的真性情来。”慕容旷脸上笼着一层光,声音也更柔和了:“便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遇见真正的江南女子。”

“那你且说说看,你遇见什么真正的江南女子了?徐晖睨眼笑道。

“适才我看见一位姑娘,她独自走在街上,没有女伴,也不与人讲话。有暖红的夕阳笼在她肩头,好像一对鸟儿的翅膀。”慕容旷喃喃说着,目光投向垂满夕落的山塘河。

“她人长得一定很美吧?”

“让人想起白色莲花。”

提到莲花,徐晖便不由想起恕园里盛放的一池白莲。司徒清该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江南女子,温婉,平和,身上又有种矜持的力量。他内心里忽然揪起了火烧火燎的愧疚与深切的情谊,所有混沌交杂的感情如放了明矾的浑水,霎时分明透彻。他挂念她,又唯恐辜负了她。这不是恋人之情,然而这感情原本就更加纯粹简单。我为何要躲开她呢?她是我的挚友,我永不背弃的挚友,他对自己说。

如此释怀,徐晖心上顿觉爽利,拍拍慕容旷肩膀道:“你若是动心了,不如便留下来。姑苏城也不大,多走几趟这七里山塘,兴许哪日还能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