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第27/46页)
“那时我也不晓得。”他的微笑淡去了些微,但仍旧潜藏在嘴角之际。
“我现在也还是不知道,”我说,“可它——”我停下清了清嗓子。
“可它还在那儿,”他替我说完,嘴角的笑意升了起来,点亮了他的眼睛,“是吗?”
是的。我对于他的强烈的感觉从未消亡,就好像他是我身边一条点燃了的火线,并会随时引爆的炸弹。然而,我们之间的感情却已不再相同。当我们合二为一地坠入梦乡,彼此间牵系着对我们共同的孩子的爱恋,再次醒来时,作为两个独立的人,捆绑着我们的那层关系已经变了。
“是的,它还在——我是说,那不仅是因为布丽安娜的关系吧,你觉得呢?”
握在我手指上的压力增加了。
“你问我,想要你是否因为你是我孩子的母亲?”他难以置信地抬起了一边红色的眉毛,“这个,当然不是。并非我没有心存感激,”他匆匆地补充道,“但是——当然不。”他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我,阳光照亮了那窄窄的鼻梁,他的睫毛闪闪发光。
“不,”他说,“我想我可以就这么看着你几个小时,外乡人,看你哪里变了,哪里没有。看你身上那些细小的地方,像这边下巴的轮廓——”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下巴,游弋的手顺势捧起我的脑袋,用拇指摩挲起我的耳垂,“还有你的耳朵,还有你耳垂上一丁点儿的小洞。它们都没变,就跟从前一样。还有你的头发——我一直用盖尔语喊你的,我的褐发美人,你还记得吗?”他始终轻言细语着,手指穿行于我的鬈发之中。
“我猜这个还是有些变化的。”我说。我还没有满头花白,但从前的棕色头发里已有一丝丝褪成了淡淡的金色,间或能看见一根根银色的发丝。
“像雨里的山毛榉树,”他笑着用食指捋平了我的一个发卷,“像树叶上的雨水滴落在树干上的样子。”
我伸出手轻轻抚弄他的大腿,触摸着那自上而下的长长的伤疤。
“我多希望我能在那儿照顾你,”我轻柔地说道,“离开你是我做过的最最糟糕的事情,明知……明知你一心想去赴死。”吐出“赴死”这两个字,我几乎难以忍受。
“这个,我可是够努力的。”他做了个扭曲的鬼脸,尽管心中激动不已,我还是不由得笑了。“没有成功不是我的错。”他冷眼端详着自己腿上又粗又长的伤疤,“也不是那个举着刺刀的英国佬的错。”
我用手肘支起身子,眯起眼审视那刀疤:“这是刺刀的刀伤?”
“哎,是啊。后来伤口溃烂了,你瞧。”他解释说。
“这个我知道。我们找到了一本梅尔顿勋爵的日记,他把你从战场送回老家,说你一定不可能活着到家的。”我把放在他膝盖上的手握紧了一把,仿佛想确认他真的活生生地在我眼前。
他哼哼了一声:“啊,我自己都没敢相信。他们在拉里堡把我拖下板车时,我就跟死了没有区别。”回忆闪过,他的脸暗沉下来。
“主啊,我常会半夜醒来梦见那辆板车。那是两天的旅程,我好像发着烧,或者是冻僵了,要不就是两者都有。他们把我埋在干草里,草梗戳在我的眼睛里、耳朵里,还有全身的衬衣里。跳蚤到处跳来跳去的,钻进衬衣把我给生吞活剥。我的腿,每颠簸一下都像要杀了我一样地疼,而一路上那个颠簸呀!”他痛苦地回忆着。
“听着好可怕。”我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这用词是多么苍白无力。
他发出短促的鼻息。“是啊。我忍受这一切的唯一动力是想象着有朝一日再遇见梅尔顿时,我该怎么报复他当年没有枪毙我的罪行。”
我笑了,他低头看着我,嘴角带着苦笑。
“我不是觉得好笑,”我微微地喘着气说,“我笑只是因为不然我会哭的,而我不想哭——因为一切都早已成为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