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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誉,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他也没有寿终正寝。一只能致人死命的蜘蛛咬了他一口,他因此被锯掉一条右腿,后来又中了绿毒,这种事情并不鲜见。在完颜皇帝痛苦的弥留之际,有人听见他一遍遍大声地叫喊着弟弟的名字,还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什么围着火堆跳舞的往事。

完颜御宇内仅五个月。在他身后是一场血腥残酷的皇位之争。

然而,在新划定为边界的淮水两岸,新的草原帝国和新的奇台之间却和平相处了两百多年,两国使节来往,贸易不断,甚至两国历代国君还会彼此赠送寿礼。时间流淌,一如江河奔腾。

即便是在宁静的东坡。她还是被恐惧和恼怒占据了心神。这年秋冬的每个夜晚都辗转难眠。每个清冷的早晨,她都疲惫得几乎要流泪。

这并不因为她只是个女人。连男人也全都一无所获。她一直在想赵子骥,想王黻银,还有卢家兄弟。卢超甚至亲赴杉橦,和同平章事有过会面。

任待燕被投入天牢,那天牢里只关着他一个人。真是一项殊荣啊。林珊苦涩地想。她感到无助,怒火中烧。

当年父亲被发配零洲,她逼着自己做了些在世人看来不该女人做的事情。她给朝廷写了信。她还记得,那封信她来回写了多少遍,好让每一个字看起来都毫无瑕疵。

于是她拯救了父亲的性命。她还记得当初收到警告,她独自如何在黑暗中等待刺客上门。她仍然记得、仍能感受到那股怒气,催得她亲手把刺客敲晕。刺客的目标是她。她的身子,她的生命。这第一棍子一定要由她亲手敲下去。

即便女人这样做不成体统,她也认了,当时她听见那刺客吃痛的哭喊声,是那样地心满意足,不过如今回想,却实在高兴不起来。人的本性里,林珊心想,有些地方有些时候还是别去看的好。

可是如今,每天天亮,她都会想起他还在牢里。一个在心目中占据这等重要地位的人,却被囚禁在那样的地方,这怎么能认了呢?

每个人对她都很和善,可她想要的却不是和善!她想要改变事情的进展,改变这个世界,改变世界的这一个角落。也许——说到底——她比自己原想的更像那位早已去世的诗人。也许,和岑杜一样,她也想要解救苍生。

可她只想解救一个人,那人每晚都躺在杉橦的囚笼里。她想解救他,她想他来这里。

卢超旬月之前回来了,没有带回什么好消息。他说,奉命审理此案的大理寺官员都不乐意接这趟差事。有两个还辞了官。但凡心中还存有公道的人,都无法从待燕的行为中找出甚或捏造出任何叛国的罪状。待燕先是击败敌军,然后一路追亡逐北,意图将番子一网打尽。

这怎么能算叛国?北伐途中他又违抗了哪一道命令?朝廷里根本没有发出命令!等命令真的来了,这条杀千刀的撤退命令来了,任待燕就依命撤军,而且亲自来到官家面前。

林珊别无他法,只有一件事可做,即便这样做意味着她背叛了一份信任。不得已时,非这样不可。

任待燕在东坡过的最后一晚曾给林珊看过一首诗。他说:“珊儿,我不算什么诗人,这东西只给你一个人看看。”这话他过去就说过。

林珊读了两遍,说:“你总是这么说,看这首诗就知道你在说谎。我要把它拿给卢琛看,还——”

“不行!”他说,明显被她这个想法激怒了,“不能给他看。谁都不能看!太丢人了。我算得什么,写的东西还要污他的眼目?”

她记得自己揪了揪他披散的头发,用力不小。

“我母亲以前就这样。”他说。他以前就说过这话。

“你活该!”林珊回答。

“不是,”任待燕嗫嚅道,“我觉着她这是心疼我。”

林珊亲吻了他的嘴唇,过不一会儿,他就疲惫地睡着了。

如今,林珊终究没听他的话,她把这首诗给卢家两兄弟都看过了。这之后,读过这首诗的人更多了。他们把诗寄给荆仙的王黻银。他认识一个人开了家印刷作坊,有那种最新的印刷设备。王黻银自己写的指导刑狱侦查的书就在他那里印的。

任待燕的诗被悄悄地印出来,有一些趁夜里被贴在荆仙城里的墙上。有一些被寄到别处。这首诗开始在杉橦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