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8/9页)

官家看着她施过一礼。林珊坐直身子,两手放在膝上。大理石地板上嵌着玉雕龙凤图案,官家坐椅旁边的圆几上也装饰着小块玉石。他端起一只黄色瓷杯,喝了口茶,又把茶杯放下。他说:“齐夫人,这里有琵琶。你可愿意唱一阕词?夜里寒凉,乐曲最暖人心。”老说辞了。

“陛下,宫中有比臣妾更高明的伶人,陛下何不叫他们……?”

“朕想听你唱,朕想听你的词。今晚朕不想见伶人。”

那我又算什么?林珊心想。不过她明白。林珊是诗人,是词人,而非优伶。何况官家想听的是她的词,而不是别人精妙的唱腔。

有时候林珊会想,拥有那么精妙的唱腔,究竟是什么感觉?

唱哪首词呢?这个问题一向需要认真思索。秋夜寒凉,奇台大军一败涂地,阿尔泰人正一路南下,汉金城内一片恐慌,该唱哪首词呢?

林珊心里沉重,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官家正看着她。他一只胳膊肘倚在高高的扶手上。官家是个身量颀长,风度翩翩的男子——恰如他的书法造诣。他说:“齐夫人,不必想什么应景的词句。只管唱就好。”

林珊又拜了一拜,头触到大理石地面上。有时候真是太容易忘记官家有多睿智了。

一个黄门为她捧来一把琵琶。琵琶上绘着两只仙鹤翩翩飞舞。一块木头被丢进炉子里,升起一团火星。那个年轻的皇子飞快地朝炉子瞥了一眼,像是被吓了一跳。这下,林珊认出他了。他叫知祯,别人出于喜爱,都叫他祯亲王,很久以前一位英雄的名字。他是八皇子还是九皇子来着,林珊记不清了。林珊心想,他看起来可不像是有什么英雄气概的。

不必想什么应景词句。

这怎么可能?林珊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这样说。她道:“陛下,臣妾要唱的,是一阕《浣溪沙》。”

“你可真喜欢这个调式。”官家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陛下,这个调式大家都喜欢。”林珊调一调琴弦,清清喉咙:

庭院古钟傍清泉,悲风乍起雁飞南,翩翩叶陨入幽潭。

明月屋头星河暗,云积雾雨失远山,萧萧木落不回还。

一曲终了,屋子里一片寂静。两位皇子都盯着她。

好奇怪。林珊心想。

“夫人愿意的话,还请再唱一曲。”奇台的皇帝说,“不要唱秋天,不要唱落叶,也不要唱朕。”

林珊眨眨眼。她又唱错了?她一边想,手指一边拨着琵琶弦。她没那么睿智,能猜到官家需要听什么曲子。圣意难测,她又怎么能猜得透?

林珊说:“陛下,臣妾再唱一阕《满庭芳》,也是大家都喜欢的曲子。”尽管这个词牌需要比林珊的嗓音更广的音域,但她还是唱起来。跟着,她唱了一首咏牡丹的词。

唱过之后,官家又沉默了一阵子,说:“唱得好。”他对着林珊看了好一阵子,又说:“请夫人替朕向林廓员外致意,回去吧。音乐里像是有好几层哀怨,不只是为夫人,也为朕。”

林珊说:“陛下恕罪,臣妾——”

官家摇摇头。“夫人休要自责。今秋这般光景,谁还唱得出翩翩起舞,唱得出把酒言欢?齐夫人没有做错什么,朕,谢谢你。”

一个黄门走过来,收走琵琶。林珊由人护送着,沿原路返回家里。一路上经过一座座庭院,天更冷了。月亮升起来了,照在他们前头,也照在她的词里。

父亲正在家里等她,脸上写满了担忧,见她走进屋里,又一脸释然。

晚些时候,这天夜里,有消息传进宗室诸宅:奇台皇帝在悲伤与羞愧之中,退位了。

他把皇位传给了儿子知祖,希望阿尔泰人能将他的逊位视作一种姿态,表示自己为之前与之交涉时的傲慢感到追悔不已。

萧萧木落不回还。林珊心想。

又晚些时候,月亮西垂,阳台上传来一声脚步声,门朝外打开,风吹树叶的声音传进屋里,任待燕来了。

林珊从床上坐起身来,心怦怦直跳。她怎么居然猜到会是他?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这都快成习惯了。”任待燕说着,轻轻把门关上,却在门口停下脚步。

“能来太好了。”林珊说,“听说了没?皇帝逊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