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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对着他,问:“不知将军的人为什么会北上到戍泉一带?”
一个停顿,林珊能想象出他伏在脸盆上方犹豫起来。他的语调很谨慎:“去河边例行巡逻。我们需要对那一带多作了解。”
“是吗?戍泉不是有别的禁军驻泊吗?”
他又一次语带笑意地说:“齐夫人不光精研诗艺,对奇台军制也颇有研究啊?”
“略有耳闻。”她嗫嚅道。
她把一根手指伸进酒里(不该这样的),酒还没热好。她把头转到一边,穿过屋子,来到书桌边上,靠着油灯坐了下来。两人都没说话。跟着,两人的这番会面,不论刚才算是什么,这会儿都变成了另一种状况。
他说:“抱歉,刚才没说真话。金河北岸的麻烦是我惹出来的。我乔装打扮,穿过边境,去看看能发现些什么。赵子骥担心我,于是带着其他弟兄北上。我杀了四个萧虏骑兵,偷了两匹马。”
林珊猛地回过身来——刚才还说不回头——她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她还想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子伏在脸盆上,光着上身,背冲着她。她看见了眼前这一幕,两只手捂住了嘴。
当初在汉金,在她的家里,父亲和她都听见他是怎么说的:我来到这世上,就是要把失地都收回来。
现在,林珊看见他的上身,他赤裸的后背。她试着想象这个男人是怎么弄上去的,却想不出来。
林珊捂着嘴,低声道:“你……你什么时候弄的?”
他猛地转过身,看见她正盯着自己。
“夫人!你说什——!”他没说下去。他后退一步——离她远了一步——贴着靠近阳台的墙站好,像是想找个地方保护自己。是怕她害他吗?
“弄什么了?”他的声音中充满警惕,“你看见什么了?”
林珊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
“齐夫人,求你了。你看见什么了?”
林珊放下手,一字一顿、小心翼翼地告诉了他。
她看见他靠着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林珊又问了一遍:“你真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他睁开眼,看着林珊,林珊则迎上他的目光。他踏前一步,离开墙,看着她,站得笔直。他一只手上还抓着帕子,刚才正在擦身子,这会儿脸上身上还挂着水珠。
他深吸一口气,说:“夫人,我来,不光是替您相公报平安。不然不会这么晚来。”
林珊下意识地又把手抄进袖子里,跟着又改变主意,两只手垂了下来。她等着。心又跳起来了。
他静静地说:“今天下午,在马嵬的湖畔,我遇见了岱姬。”
在这间寂静的屋子里,他的话就像一颗投进池塘里的鹅卵石。林珊看着他。她发现自己正屏息谛听。
他说:“是她干的,在我要离开的时候。”
林珊松了口气。她在咬自己的嘴唇。是个坏习惯。她字斟句酌地说:“你今天遇见一个狐魅,你还能……”
“没,我没有。我……我看着她,然后走开了。”
“我……从不知道男人还能这样。如果那些传说……确有其事的话。”
林珊心想,他看起来确实像是在鬼神世界走了一遭。她从不曾想过要怀疑他。后来她想过这些。他的眼神和语气,还有他背上那东西。
“我之前也不知道。”任待燕说。他把帕子搭在脸盆上,就这样两手空空、上身赤裸地站在她面前,说:“我转身时,正想着你。”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对不起,夫人。我这样实在是可耻。我走了。麻烦您转过身去,我好穿衣服。”
林珊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不过屋里似乎变亮了,这光亮却并非来自月亮和油灯。
你看见什么了?他是这样问的,林珊也告诉了他。林珊那时正穿着一条绿色的袍子,站在屋子的另一头,身边的书桌上还点着一盏油灯。
收拾山河。
就是这几个字。岱姬把他自己的话,他毕生的追求,刺在他背上。他背着块刺青,像西方的番子,像被迫充军的士兵,像受到黥刑的罪犯。
不过这刺青不同寻常。这刺青出自鬼神精魅之手。这下他明白,离开湖畔时那一阵钻心的剧痛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当时他疼得昏死过去。岱姬以为他是因为这份使命而拒绝了他,于是她送给任待燕这份所谓的礼物,好让他记住自己。记住故州失地,或者说,记住他没有去成的温柔乡——原本可以让他脱离愁苦俗世的温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