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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步来到枯泉旁边,抬起眼,看见墙头上那一抹残月;又回过身,看着矗立在夏夜中的三层高的客栈。

她正站在自己的阳台上,裹着袍子,低着头,看向自己。

马嵬的那一闪念,让他在转身面对岱姬时得以定住心神。此时此地,成真了。这景象让他免于迷失自己,将他留在凡尘。他又害怕了。这次是另一种怕。怕也分好多种。

他慢慢走上前去,站在她楼下,两手张开,展开胳膊,调整好语气——身为将军一定要学会的——说道:“夫人,在下并没有恶意,我们……以前见过的。”

“我认识你,任将军。”她说。

任待燕站在楼下庭院里,站在暗处,只有一抹残月从后面照着他。他也没穿禁军的貉袖。

“怎么?”他问。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她没有作答,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他。风吹来,任待燕听见背后的树上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说:“夫人见谅。”

风吹枝叶,沙沙地响个不停。

她说:“上来吧,免得吵醒别人。”

说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她全部勇气。三更半夜,她居然邀请男人进自己的卧房,这是对世间礼法的挑衅。

她从阳台回到屋里。屋里有一只烧酒炉,一直生着火,烧酒炉旁边是一只酒壶和几根蜡烛。林珊就着炉火,点燃一根蜡烛,穿过屋子,用蜡烛点着客栈在房内准备的油灯。其他人知道林珊有时候会在半夜醒来写些东西。

她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实际上抖得差点儿连灯都点不着了。她的心跳得厉害。

她又在床头点起一盏灯,听见阳台上传来声响,他从栏杆上翻进来了。林珊吹灭蜡烛,把它放好,转身看着他。她把手抄在袖子里,抱在身前。手还在抖。

林珊看见床上一片凌乱,这是自然。脸颊烫得厉害。她离开床边,走到书桌旁。

他在门口站住了。在他身后,一片漆黑,月亮则挂在窗外。他拜了两拜,又说:“夫人见谅。”

“任将军,是我请你上来的。”林珊心想,要是手不发抖该多好啊。

他点了点头,看起来很平静,波澜不惊。林珊还记得他的这个特质。

“齐夫人,末将可以告诉您,您相公在北边平安无事。”

“我没听说他会遇上危险。”这是实情。

“我跑在消息前头了。金河对岸出了些麻烦。有人杀了萧虏士兵,抢了他们的马。我叫手下弟兄把百姓移进戍泉,以免萧虏人前来报复。我派了最得力的人手去保护您相公。”

“我见过的那位?”林珊问,“朝我射箭的那位?”

手没事儿了,差不多不抖了。

第一次,他的样子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林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请他上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不愿去想。

他答道:“正是,赵副统制。”

林珊点点头:“要是有人阻碍他搜集文物,我家相公可是执拗得很。”

他终于笑了一笑。林珊还记得这人在她家欣赏铜钟时的样子,还记得他对这些古物有多了解。

他说:“赵副统制一向性子执拗。”

林珊也想笑了,却不知为何不愿被他看见。“这么说,两人怕是要打起来了?”

“我敢保证,我们已经确保您相公安全无虞。”

林珊又点点头,努力让气氛轻松起来。“我这做主人的太失礼了。这里有酒。要替你暖些酒来喝吗?”

他看起来又手足无措了。“夫人,我骑了一整天的马,刚刚才进城。真是抱歉,您看我这衣裳,还有靴子。”

只要头脑清醒,就能发现这话里还有些别的意思。

“快别客气了。将军刚刚告诉我个好消息,还没谢过呢。那边靠墙的桌子上有盆水。我温好酒就回避一下,你随意就好。洗好了,柜子里还有我家官人的衣服。”

“末将可不敢造次。”

林珊无声地笑了笑:“不算造次。将军还叫部下救过我家官人的命呢。”

不等他回答,林珊便转过身去。她拿起酒壶,把它放到炉子上,高兴地发现手已经稳住了。她准备了两盏杯子,一直背对着房间。

她听见他行动起来,闷哼一声,拔掉靴子。跟着响起别的声音,轻柔的水声。林珊在想他刚刚告诉她的消息——好让自己不去想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