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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珊一边努力思索,一边说:“啊——所以你要把自己放在他的对立面。”

“不会。”任待燕说,“我可没有那么鲁莽——但愿没有。不过这一次,一旦开战,不论如何,我都要赢下这一仗。”

“可你确实希望开战。”林珊追问。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得厉害。她紧盯着任待燕,想要读懂他的脸庞。

然而又是一片寂静。又是一片寂静之音。

他开口了:“没错。我确实希望开战。不开战,就收不回故土河山。而且我……我来到这世上,就是要把失地都赢回来。”

刚才的停顿,林珊心想,并不是犹豫。而是别的东西。

后来,客人都走了以后,林珊躺在床上,看着月亮,睡意全无。她在脑中从头到尾回想这整场对话。

她心想,这个人如此年轻,不过是提刑大人手下亲兵的头领,什么官职都没有,何以能够举重若轻地说出最后那一句话——而且这话里既没有一丝自负,也不让人觉得有半点荒谬。

林珊——这位诗人——心想,那句话听起来,就像第五王朝的钟,在那竹林之外,在青山绿水之外,在那无人得见的隐秘的远方,悠悠敲响。

如果有人能够穿过宗室诸宅的宅院,从卫兵把守的后门出去,他就进入皇城里一座新建筑正中的走廊里。

在这座漂亮的宫殿里,分布在走廊两侧的众多房间,正是翰林们办公的地方。翰林们撰写邸报、公示抑或嘉奖,其效力等同皇帝御笔亲书。

每到夜晚,这些房间都没有人,除非有紧急情况出现。沿着安静的走廊向前走,又经过三对当值的侍卫,从双开的大门出来,就是皇宫里的一个庭院了。

庭院到了夜晚一片静谧,就像现在这样。庭院里有火把照亮,一来方便偶尔在此办公到深夜的官员,这样他们穿过院子是能看清脚下的曲径;二来万一这里来了不速之客,把守此地的众多侍卫也能及时发现。

这天夜里,在庭院的另一头,有一间屋子里面灯火通明,简直像是屋子里走水了。在京师,在所有市镇里,火灾都是可怕的事情。皇城里每一座宫殿、每一座房子的房顶,都有些奇数层数的斗拱。奇数代表水,偶数代表火。防止火灾,就要无所不用其极。

这间宽敞的屋子里点着五十盏灯,窗户大开,免得屋子里太热。房间里的灯光让人目眩。在这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奇台帝国近乎目盲的太师正坐在书桌前,正在写奏表,他的最后一份公文。

笔墨纸砚。太师努力稳住自己的手——他要告别官家啦。社稷,朝廷,以后会怎样?反正,是好是坏,都不用他操心啦。

他在这里操劳很久了,做了不少好事,他心里清楚——也干了不少坏事。如果官家沉溺丹青,耽于营建花园,追求长生不老,那就要有其他人来做那些艰难而残忍的决策。

这些决策有时候做对了,有时候没做对。不过如今他应该——早就应该——告老还乡了。这里的人,有些该弹冠相庆,有些会唏嘘不已,还有些人,会一直诅咒他,直到他死,甚至死后都不会放过他。死亡并不能摆脱别人的报复,有时候,死人也会被人从棺材里拖出来。

和所有品尝过位极人臣滋味的人一样,杭德金也会想,历史将会如何评价他和他的功业。想到这里,想到自己会被后人品评,他把毛笔蘸足墨,在纸上写起字来。

他写得很慢,心中很是自豪。在入朝为官之前,他当过学士。

奏表写完了,他长叹一声,身子向后一靠,倚在一个靠垫上。背疼,身子骨不行了。放下笔,他思绪纷飞,脑中浮现出延陵城西郊外,自家宅院的样子,以及小金山中的宁静图景,想象着随着春去秋来,树上叶子发出新芽,又随风飘落。

屋子里,儿子打了个手势,仆人们开始熄灭灯烛,把它们撤走……刺目的光线暗下来了。他要致仕了,眼前这一幕倒正好有些诗意了。想到这,奇台帝国的太师兀自笑了一笑。

本该做得更好一点。

到最后,屋里只留下几盏灯,还有两只御寒的火炉。仆人们都撤了,儿子还留在这儿。儿子一向寸步不离。

杭德金听着窗外夜里的风声,指了指刚写完的这封奏表,说:“拿去吧,这会儿还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