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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清楚了吗,父亲?”儿子静静地问,态度恭谨。

就知道阿宪会有此一问。

“一直都很清楚啊,”杭德金说,“必须清楚。”

当兵和当贼,有些技巧是相通的。其中之一就是要会睡觉。能在马背上打盹儿,能在树篱下小憩,也能在营房里睡一小觉。很多时候容不得人睡觉。所以要能够一有机会就睡得着。

任待燕知道,等天亮了,自己就要生平第一次上朝陛见,他也清楚自己用不着过于紧张。

他知道自己该睡觉了也知道自己根本睡不着。好多事情在他脑子里翻江倒海,有些在他意料之中,有些却完全没有想到。于是他又走到街上,这回只有他一个人。他想起来父亲。

在西部,在泽川路洪林州盛都县,在崇山峻岭之外,在大江高峡之畔,在那里过着安静的生活。一种隐逸、高贵的存在,追随卓门的为人准则,只是对一些在任渊看来过于苛刻的条律——关于女人、孩子和人性的弱点——做无声的规避。

每天早晨,如果不是法定的节假日,任渊都会来到衙门,着手完成县丞、县尉甚至押司交代的公务。这些人做起事来,或傲慢,或谦恭,或深思熟虑,或颟顸无能,或贪得无厌,这些都与任渊无关,他的职责只关乎奇台,关乎他的家庭。

待燕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不过他确信,如果父亲仍旧在世,并且身体无恙,那他的生活一定跟过去一样,天亮以后他会去衙门里报到。

任待燕心想,如果不是这样,他应该收到家书的。现在家里知道自己在哪儿。王黻银得到擢升、带着众人一起来到汉金时,任待燕给家里写过信。儿子真的出人头地了,父母这下真的可以感到骄傲了。

等天一亮,他就会出现在朝廷里。

等父亲知道自己的儿子进宫见到了当今圣上,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任待燕知道,根据夫子的教导,这才是他此生真正的任务:儿女正道直行,为父母争光,让二老生活无虞。

长久以来,他都没有做到这些。啸聚山林可没有什么光彩可言。即便是现在,任待燕自问,倘若父亲知道,任待燕上朝陛见,不过是一条诡计的结果,他还会感到骄傲吗?

任待燕披着斗篷,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听见前面传来夜间收拾垃圾的人的吆喝声,一时间有些迷惑:这些人一向只有在非常晚、临近拂晓的时候才能上工啊。随后才想起来,现在真的是非常晚了。即便是在天亮前最冷的时候,汉金城依然拥挤。月亮早就西沉,星星也都挪向了西方。

肚子饿了。他在一个整晚营业的小摊买了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一边走一边吃。是狗肉馅的,一般他都不吃,不过当兵和当匪都要学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有酒有肉的时候一定要吃,因为酒肉不会一直都有。

从厄里噶亚撤退的士兵,大部分并非战死,而是死于饥饿干渴。伐祁战争,还有那场惨败,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他仍旧不能释怀。有些时候,像是孤单一人,夜不能寐时,他没办法不去想这件事。

当年他还想去那里打仗,去那里建立功业。

他买了杯茶,和其他人一样,站在茶摊的小车和火炉边喝起茶来。有人从他身旁挪开:是个全副武装的卫兵。这个时候上街的人,未必会愿意让别人发现自己出门的原因。

任待燕把茶杯还给摊主,继续前行。今晚似乎总是胡思乱想,尽是些没用的念头。

让他高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小时候在书院里通过了考试,昨晚在她家堂屋里认出第五王朝的铜钟。这些有什么打紧的?他的目标是晋升军职,打赢北方的战争,对他来说,在那对夫妇的藏品上认出一个诗人的手迹,能说明什么呢?

没错,段龙会很高兴自己的学生能知道这些,可是段龙自己都不当先生了。他在大江沿岸来回游走混饭吃。也许会干些好事,可有时也会骗走人家的救命钱。

对任待燕来说,世间事似乎很难分得一清二楚。对于那些认为所有事情非黑即白的人,任待燕感到嫉妒。

有个女人在门口叫他。这里并不是花街柳巷,不过在汉金城,一到晚上,这样的女人到处都有。那女人走到灯下,她真的很漂亮。她唱了一句很老的词:独上楼台,泪失北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