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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琛大步走到椅子旁边,扶老人坐下。他的姿态像是出于对先生的恭敬,而非出于老人的需要。席文皋抬头朝他笑一笑,示意两个男人落座。这里总共才三把椅子,他之前并不知道女孩要来——这女孩真是让人惊叹啊。

尽管现在问还太早,可席文皋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能在这里住多久?”

卢琛脸上笑意未减:“啊!这得看待会儿送来的是什么好酒了。”

席文皋摇摇头:“说吧。”

这里并没有什么秘密。林家父女马上就会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卢琛将被流放到零洲岛去了。据说太师年纪大了,如今掌管这些事务的是少宰寇赈,这人一向为席文皋所不齿。

席文皋听说,零洲岛上有十几种能要人性命的毒蛇蜘蛛,还听说那里的夜风能叫人染病,岛上还有老虎。

卢琛静静地说:“我猜能在这里住一两晚吧。同去的有四个防送公人,不过只要我一直往南走,并且管他们酒肉,他们也让我在路上停几站,会几位朋友。”

“你弟弟呢?”

卢琛的弟弟,也是位进士,同样遭到流放——家人很少能幸免,不过没有外放那么远,没有被送往死地。

“卢超一家在大江边上有片田地。路上会去顺道看看他们。内子以后就在他家住下了。我们有地,他又能种。有时冬天或许不太好过,不过……”

卢琛没有把话说完。他的弟弟卢超家中有妻子和六个孩子。当年赴殿试时,卢超还年轻得惊人。那年他得了个探花,而哥哥则是状元及第。随之而来的是各种荣耀加身,位列高官,还两度北上出使萧虏。

当初他也在朝廷上直言抗辩,还上书抵制杭德金推行“新政”,言辞慷慨激烈,持论却谨慎中肯。

这样做需要付出代价。朝中已容不下反对的意见。不过,弟弟既非思想家,也不是诗人,无力影响当今的思潮。所以朝廷虽然将他流放,但也没想将他置之死地。这就和席文皋一样,他就在自己老家的花园里。毫无疑问,寇赈正为自己的同情心感到欣慰,同时认定自己谨遵圣人教诲,为官家秉公办事。

席文皋一边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一边感慨,有时候坎坷劫数乃是命中注定。他们所处的,正是个糟糕的世道啊。

卢琛换了个口气,转身对女孩说道:“说到诗人和骗子,林姑娘所说倒也没错,不过,未知姑娘可曾这样想过:即便在细枝末节上动些手脚,我们也并非一派胡言,而是渴望表达更深层次的真实?”

女孩又脸红了,真是藏不住心思呀。不过她一直扬着头,在场的人里只有她站着,一直在父亲身后。她说:“有些的确是这样。不过,敢问卢先生,有些诗人描写宫娥妓女如何怡然自乐,却不说她们怎样虚掷青春,她们在楼台之上潸然落泪,只因良人抛弃了她们,这些诗人又算什么呢?有人相信这就是那些女子的真实生活吗?”

这番话引来卢琛的全部注意,他仔细想了想,说:“那这里面一句实情都没有吗?倘若有人写了一位特别的女子,那他就一定是要让她成为所有宫娥妓女的写照吗?”

他辩论时的声音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他喜欢言辞上的交锋,即便对手是位姑娘。突刺、格挡,就像用剑。朝中大臣再也无人懂得剑术了。奇台变了,男人变了。然而,这里有个女人在同卢琛辩论。听她辩难时,你需要提醒自己:这是位姑娘。

她说:“可是,倘若不断重复的都只是这一个故事,那读者又如何分辨什么是真?”她停顿一下,席文皋发现她眼中闪过——嗯?——一丝淘气。“倘若一位大诗人说,自己去过著名的古战场赤壁,而实际上,他去的地方却在大江上游,距离真正的古战场足有百里之遥,那后人到了赤壁又会怎么想呢?”

她垂下眼帘,故作镇定地攥着双手。

席文皋突然大笑起来。他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这是个广为人知的故事。第三王朝时,有一场著名的战役就发生在赤壁。当年卢琛和朋友在月圆之夜乘舟在大江上顺流而下,他以为自己和朋友到了发生大战的峭壁底下……但实际上,他搞错了。

卢琛也被女孩逗乐了。他这人容易动怒,但不是在这样的谈话里。这里有的是言辞与思想的交锋,让他乐在其中,十分消受。让人几乎忘记他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