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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廓停住脚步,拜了三拜,又趋前,林廓和席文皋同为进士出身,又是受邀来访的客人,行此大礼简直恭敬得近乎阿谀了。林廓的女儿得体地站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行过两次礼,犹豫了一下,随后又施一礼。
席文皋捋着胡子,绷着脸。显而易见,女孩是出于尊重父亲,才和父亲一样行此大礼,她自己其实不以为然。
这姑娘还没开口说话,就已经十分有趣了。席文皋发现,这女孩长相不算标致,却生了一张机警又好奇的脸。他看见她眼神瞥过自己的青瓷茶杯和漆制茶盘,还仔细审视凉亭。凉亭的顶棚是席文皋请三彩先生仿照第七朝的长韶画风创作的。
去年,三彩先生也辞世了。又少了一位故人。
“尚书大人,别来无恙。”林廓的声音轻柔悦耳,席文皋早就不是什么尚书了,不过他并不介意别人如此称呼。
“托福,托福。”席文皋答道,“席某戴罪之人,员外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不知这位是?”
“这是小女林珊。在下一直想趁牡丹节带她出来长长见识,于是擅作主张,让她随我一起来拜会大人。”
席文皋这才露出笑脸。“林先生可别见外,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女孩却还是一脸警惕,没有笑。“诗余本毫末技艺,却经由大人的手笔,赢得世人的尊重,得见大人真容,却是小女子之幸。读过大人月旦诗余的文章,真如醍醐灌顶,受益良多。”
席文皋眨眨眼睛,心想,这是好事,值得谨记在心,好提醒自己,生活中还是会有惊喜。
即便对于男子,甫一见面便发此议论,也足见其自信非常。而说这话的,居然是位姑娘。显然她还待字闺中。她头上戴着一朵牡丹,手中也拿着一朵,还站在他的花园里,点评自己的成就……
他坐下来,也示意林廓看座。高个子男人先施一礼才坐下。女儿一直站着,只是挪到父亲身后一点的位置。席文皋看着她说:“我得说,平常别人向我致意,可不是因为我的文章啊。”
林廓一脸宠溺地笑了笑:“小女自己也会填词。我猜她早就想找个机会告诉大人了。”
女儿的脸一下子红了。当父母的往往会故意让儿女尴尬,但林廓这么说时,却带着生动的、毫不掩饰的骄傲。如今的卓门学者要求女人遵循越来越严苛的“妇道”,席文皋对此也是十分反感。
这一是因为席文皋对奇台的历史有深刻的了解;其二,他对女人怀有深刻的热爱。她们轻柔婉转的声音,顾盼的眼神,她们的纤纤素手,还有她们的微微体香。她们当中的有些人,更是善解人意,处事周到。席文皋就认识这样的女人,还爱慕过这样的女人。
“这样说来,姑娘的大作,老朽可真要洗耳恭听了呀!不过——”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父女二人之间来回游移,“员外在信中提到,最近刚完成一部书稿,这是真的?”
这回轮到父亲脸红了。“哪儿是什么书稿啊。不过是一些杂记,随便写写,评鉴这里的一些花园。当然,也包括大人的世外桃源。”
“这里疏于打理,哪里称得上桃源哪,连花园都算不上。你看看,这地方连株牡丹都没有。”席文皋说笑道。
“大人怎么不栽种一些呢?”女孩问道,一双眉间略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席文皋。她左手拿着一朵黄色的牡丹,方才行礼时,随着手臂屈伸,一会儿缩进袖口,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席文皋就是喜欢注意这样的细节。女孩穿了一身应时的绿装,颜色极似那几盏青瓷茶杯。
席文皋说:“怕会辜负了这些花呀。老朽手拙,不通园艺,栽种不好这百花魁首,家中园丁也没这天分。像我这样的老学究,还是把花园布置得简单、朴拙一点的好。对我来说,牡丹太艳丽了。”
“大人栽种的,却是锦绣文章。”林廓说得十分得体。席文皋心想,世人很可能低估这个家伙了。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足以说明此人并不简单。
不简单。席文皋的一生便可截然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中满是“不简单”的诱惑;另一部分则甘于墨守成规。在朝为官时要经历关乎生死的争斗,后来独自被贬谪到此,他终于可以随意写写画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