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22/45页)
前方与后方
跟西尔维的最后一丝关系也斩断了后,他坐在小公园里,脸上也挂着泪水。他终于在终点站里醒来时,还维持相同的姿势,当时的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在那里,但他现在记得了。记忆之术让他想起了一切,全部,看他要怎么处置都行。
你不知道的事。只要经过妥善整理,你不知道的事就会神奇地从你知道的事情当中自动浮现;或者应该说,那些事你一直都知道,但却不晓得自己知道。他每在这儿度过一天就朝真相迈进了一步。每天晚上,当他躺在迷途羔羊收容所内辗转难眠、在同伴们的叫嚣声与做噩梦的惊呼声中细细探索这些记忆时,他就愈发接近自己不知道的真相:那一个失落的简单事实。好吧,他现在知道了。他眼中的拼图已经完整。
他被诅咒了。就这样。
很久以前,他遭受了一个诅咒,他知道何时开始,却不清楚原因。是个令他生命残缺的魔咒:他将一辈子寻寻觅觅,但他的追寻将永远徒劳无功。基于某些他们自己的理由,他们诅咒了他(谁知道为什么?可能只是出于恶意,八成是这样没错,再不然就是想惩罚他的顽固,但惩罚也没用,因为他将永远不会悔改):他们偷偷把他的脚给装反,然后将他送上寻觅之路。
现在他知道了。这件事是发生在莱拉克消失的那片树林深处,也就是他心碎地呼求她留下的时候。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个寻觅者,但不知为何,他那双寻寻觅觅的脚却始终循着错误的方向。
他曾在树林深处寻找莱拉克的踪影,但当然是没找到。他当时八岁,接下来也只能不断长大,虽然他万般不愿意。他还能期待什么?
他成了特务,探索着他不知道的秘密。但不管他怎么探索,秘密始终没有解开的一天。
他追求西尔维,但他找到的那些路径虽然看似通往她芳心深处,其实却都恰恰相反。试图触及镜中那个对着你微笑的女孩,你的手就会在冷冷的镜面上碰到自己。
好吧:都结束了。那场好久以前开始的寻觅在此结束。他把外高祖父建造的这座小公园改造成一个象征,跟克劳德姑婆纸牌里任何一张大牌或爱丽尔·霍克斯奎尔记忆之屋里任何一间拥挤的厅堂一样完整而充满意象。这座公园就是西尔维的脸、西尔维的心、西尔维的身体,就像那种古老的图画:用各式水果拼成一张脸,每道皱纹、每根睫毛、脖子上的每个褶子都是由水果、谷类和食物构成的,写实得仿佛可以随时拿来吃。他已经摒除了灵魂中的一切幻想、把所有缠人的鬼魅都抛置于此、卸除了醉意的恶魔以及他与生俱来的癫狂。基于某些她个人的理由,西尔维已经离开了,此刻正在某处生活、追逐着她的天命。他希望她快乐。他已经靠着本身的力量和记忆之术解除了自己的诅咒,可以自由离去了。
他坐在那儿。
那个星期,碰巧有一棵树正在抖落它叶片般的花朵或种子(他外公应该会知道这是什么树,但他不知道)。圆圆的银绿色小点洒遍整座公园,仿佛上百万元的十分硬币。微风大肆挥霍地把它们成堆扫向他,在他一动不动的脚边堆积起来、填满了他的帽缘和大腿,仿佛他只是公园里另一个可以堆积垃圾的设备,就像他屁股下的长凳和他观赏的凉亭。
最后他终于起身,感觉沉重无比,仿佛还处于某种麻痹状态。他已经看完冬天,因此他又绕回春天,也就是他开始的地方、他现在的位置。一年的轮回。冬天是年迈的时间之父,拿着镰刀与沙漏,破烂的斗篷和胡子被阵阵狂风吹起,脸上有个恶心的表情。他羸弱的脚边跟着一条瘦骨嶙峋、淌着口水的狗或狼。绿色的钱币从他们前方飘过、卡在浮雕上。奥伯龙站起身时,也有绿色的钱币从他身上窸窣滑落。他知道转角后方的春天是什么样子,因为他已经看过了。除了在这里不断绕圈子,突然好像做什么事都没意义了。他所需的一切都在这里。
北风哥哥的秘密。仅仅十步之遥。冬天到了,春天就在后方不远处。他向来认为这句话说反了。不是应该说“冬天到了,春天就在不远的前方”吗?前方:你若顺着季节前进,先是冬天到了,接着春天就在不远的前方。“对吧?”他大声自言自语。前方,后方。弄错的人八成是他,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从这种古怪又无用的个人角度看待事情。倘若冬天到了……他绕过凉亭的转角。春天就在不远的前方,后方……就在这时候,有人绕过了另一边的转角,从春天转进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