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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爱!他始终没说过爱我的话,也许没时间吧。早饭吃得匆匆忙忙,他一个劲往嘴里送果酱、咖啡和柑橘,哪还有闲暇。他倒是说过橘子的味道太酸。可是对于爱情,他却只字未提,只说要跟我结婚,语气简洁明了,很富于特性。富于特性的求婚方式比较理想,比较真诚。他跟别的人不一样,跟那些年轻小伙子不一样。年轻人惯于花言巧语、虚情假意,经常语无伦次、慷慨激昂地发些不可能实现的山盟海誓。起初向丽贝卡求婚时,他用的不会是这种方式……我不能朝这方面想,必须把这念头赶开,不能受魔鬼的诱惑涉入这思想的禁区!快滚开,撒旦!绝对不能产生这种念头,永远也不能,永远,永远!他是爱我的,希望能领我参观曼德利。他们俩的谈话怎么还没完?究竟何时才能把我叫进屋里去?
那本诗集放在我床头旁。他把借书这档子事忘了。看来那些诗对他无关紧要。“去呀,”魔鬼在我的耳边低语,“把书翻到扉页。你不正想这样做吗?快去把书翻到扉页吧。”“一派胡言,”我争辩道,“我不过是想把书放到行李堆里。”我打了个哈欠,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到床头柜前,顺手拿起书。床头灯的电线缠住了我的脚,把我绊了个趔趄,书从我的手中掉到地板上,正巧翻到了扉页——“献给迈克斯——丽贝卡。”她已经死了,不应该把死人记挂在心上。死者平静长眠于地下,坟头上青草丛生。可她那奇特的斜体字多么富于生气,多么遒劲有力!那墨迹像是昨天方才留下,那题词仿佛是昨日的杰作。我从化妆盒里取出指甲剪,一边把那页纸剪下来,一边做贼似的向身后张望。
扉页被剪得干干净净,一点毛边都没有留下。这下子,诗集显得洁白无瑕,成了一部无人翻阅过的新书。我把剪下来的那一页撕成碎片,扔进废纸篓里。随后,我走到窗前坐下,可心里老想着那些碎片,过了一会儿便不由自主地又站起身朝废纸篓里看了看。甚至在撕碎之后,纸片上的墨水仍又浓又黑,字迹并没有被销毁。我取过一盒火柴,点着了那些碎纸。火舌吐出美丽的火焰,使纸片变红、卷边,令斜体的题词无法辨认。碎纸顿时化为一堆白灰。最后消失的是字母R,它在火焰中扭曲着身体,朝外卷了一下边,显得奇大无比,接着也被火舌吞没,留下的不是灰烬,而是轻盈的粉末……我走过去在脸盆里洗了手,感觉好多了。就好像墙上的日历在新年之初翻到了元月一日,我有一种一切从头开始的利落感觉,觉得神清气爽,欢快的心里充满了自信。这时,门开了,他走进了我的卧室。
“一切顺利,”他说,“她起初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过这会儿醒过了神。我下楼去票房叮咛一下,确保她能搭上第一趟火车。刚才她举棋不定,可能是希望做证婚人,但我的态度非常坚决。现在你去跟她谈谈。”
什么高兴啦、幸福啦,这一类话他一句也没说,也没挽起我的胳膊陪我进起居室,而是莞尔一笑,挥挥手,径自沿走廊去了。我去见范夫人时心里惴惴不安,感到十分难为情,像是一个通过朋友递了辞呈的女仆。
她正站在窗前吸烟,衣服把肥大的胸脯绷得紧紧的,那顶可笑的帽子斜扣在脑门上。这个古里古怪、又矮又胖的女人,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好啊,”她说道,声音干涩冷酷,与跟他谈话时用的腔调肯定不一样,“看来我得为你办事的效率喝彩哩。瞧你不声不响,心眼倒是挺多。你是怎么把事情办成的?”
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打心里讨厌她的皮笑肉不笑。
“我一患流感,反倒给你带来了好运,”她说,“现在我才明白你是怎么打发时光的,以及你为何那般健忘。什么打网球啦,全是骗人的鬼话。你完全可以对我讲实话嘛。”
“对不起。”我说。
她好奇地望着我,用眼睛把我上下打量。“他说想跟你在几天内结婚。幸好你没有亲人,省得他们问这问那。你的事以后跟我无关,我彻底撒手不管了。真不知他的朋友们会怎么看待,不过我想一切都由他自己定夺。你知道他比你大许多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