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凤凰作坊(第7/10页)

逐日之旅

一轮旭日刚刚升起,半个天是绚丽的云霞。一团红光贴在黑色的空中通道上紧追着她,攫住了她的视线,忽然又没了,她不由得往下看它掉在了哪儿,看见了积水、淤泥,但昨晚根本没听见雨声,“我在等自己变白时睡得那么沉啊。”那家的养蜂女在子午岭的花丛中独坐,她们都看见了对方,都没打招呼。在一个路口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离开浓荫蔽日的道路,往山下驰去,往暴露在阳光下的广袤的黄土地驰去,她要把自己晒回原样。看着自己雪白的手,她又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什么巫术、幻影,一夜变白的事是真的,那个女人是真的,她是田鸢的初恋,她的家是田鸢的爱情堡垒,田鸢那么喜欢抱她的孩子只因为无法再抱她,还有,趁孩子的亲爹不在,他来客串一下下,和她过家家一样找夫妻的感觉,他竟然一天八次为那孩子擦屁股,哪个舅舅会这样?“难道他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吗?”这个想法一来,其姝的头顶在盛夏的阳光下变得冰凉,但她又否定了它,“不像!那孩子没有一点像他!”那么他就更可悲,更贱。“是什么东西把他糟践到这个地步?那女人除了美丽还有什么?啊,十一年,他们认识了十一年!我和他认识却只有一年!”想到田鸢带她来一住就是一个月,她恨他这么残忍,但她随即想到是自己要留下来的,为了教他们做葛布。“葛布!我还要回去为他们织布!”虽然她的心一路在流血,这朴实的责任感却让她流泪了。

太阳渐渐高起来,万里无云,她庆幸这是一个大晴天,好把自己晒黑、晒裂、晒熟,她这么想,比昨晚等着变白还要心诚。现在感到的不是阳光的灼热而是阳光的压力,她变换着前进的方向,好让阳光轮流压在额头上,压在左脸上,压在右脸上。胳膊、手被晒红了,渗出了沙金般的汗。她来到河边,岸上的大片绿草和点点红花使她安宁,对岸的无边荒滩和颤动的空气却使她晕眩,那滚滚流水又让她想起了田鸢,他们曾经一起在吊桥上俯视流水,一起感受到时间是可见的。在被阳光晒得发昏以至于暂时忘记田鸢时,她躺在草丛中,闭着眼睛安心暴晒自己,眼中一片非人间的光明。传说中有个女神叫“女丑”,被十个太阳晒死了,临死前还用手遮着脸,于是其姝也把手放在脸上。再站起来牵马时,马缰都是热的,刚跨上马背就被马鞍子烫得跳下来。这时有几个男人围了上来,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

“公主,别离开咸阳。”刀疤脸说。

“离我远点。”其姝说。

她跳上马跑了,过一会儿她回头,在一马平川的大地上他们竟然消失了,头顶有群麻雀飞过去,要说是他们变的,也有可能。她的逐日之旅才刚刚开始。她经过那些宁静的果园,那些困倦的村庄,那些酣睡的河滩,穿过黄尘、树影和光斑,在淤泥已经凝固干裂、有深深浅浅的车轮印的黄土路上,在周围长着绿草的被太阳晒得发紫的碎石子路上,没头没脑地乱闯。她也曾进入一些陌生的城镇,看别人家院墙后面露出的半截树,压在别人家房顶的披着阳光的碎砖头,在别人家天井里织布的小女人,听别人家的鸟在树叶间歌唱,别人家的厨房叮叮当当地响,别人家男男女女的欢声笑语。她也曾到客栈求宿,由于没带路节,谁也不敢留她,于是她明白了在高度文明的世界里一条顶顶庄严、直到地老天荒也不能含糊的规矩—不在自己家住,就得说清你是谁。她晚上在郊外露宿,远处总有几条黑影,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虽然没有资格在客栈睡一觉,她却在享受微服出游的公主的待遇。

白天她接着用阳光焚烧自己,当她昏昏沉沉,觉得自己的脸就要裂开的时候,一股凉意使她浑身舒坦,她发现自己走在两排大树之间,头顶那些可爱的圆叶子在飒飒作响,蝉鸣反而加深了这里的宁静,她发现树下摆着许多水果摊,一筐筐大桃盖着绿色的枝叶,一篮篮杏含情脉脉,一堆堆甜瓜映黄了买瓜人的脸,一颗颗紫红的李子发出玛瑙的闪光。只是没有桑葚。她的心又一次被回忆刺痛了,一年前,在云梦的大街上,也是这样的桃,这样的杏,这样的甜瓜,这样的李子,那时,田鸢带着她执拗地寻找桑葚,在盛夏中找到了一千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