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凤凰作坊(第6/10页)
也就在这几天,青春膏配出来了。百里桑在姐姐的屋子里鼓捣它,因为那儿有梳妆台。宽敞的台面上摆着一排瓷瓶和瓦罐,发出花香和药香,他按照母亲说的,每瓶取点药粉堆在一起,再加上白铅粉,再往里掺水—今年春天从桃花瓣、杏花瓣上搜集的露水。他把这堆粉调成糊状,往脸上抹。其姝像猫一样溜到他身后时,他还在专心致志地抹着。其姝用小指头蘸了一点糊糊,放在鼻孔下嗅,又往嘴边送,好像还要尝一口,百里桑猛然转身捉住她的手指头:“有毒!”其姝说:“你一个大男人化什么妆呀?”百里桑心虚地说:“是……是药。我脸上痒痒。”他抓起一块布,擦她的手指头,她挣开他,自己擦干净了。百里桑笑起来,他脸上白一块灰一块,笑起来像鬼一样,说其姝:“你的手指头真凉。”其姝走了。第二天早晨,她那根手指头前面变白了,而百里桑整个脸焕然一新,还穿着崭新的葛布礼服,硬硬的领子顶着他的腮帮子,那身衣服笔挺得让人同情。其姝凑过去一看,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他的脖子,上面是白的,下面是黑的,有一圈明显的分界线。“哪儿来的熊猫啊!”其姝大笑,“你还是把全身都抹一遍吧!”百里桑也只好这么做了。他再一次调出来的青春膏,像大年三十中午和的一团面。于是他全身都白了。
其姝在北边的树林里找到田鸢,田鸢正在骗菲菲说旁边是一棵痒痒树,一挠就会动弹,菲菲挠树,他悄悄摇树干。其姝问:“你说我要是白一点,好看吗?”田鸢愣了一下,明白了:“哦,很快又会晒黑的。”其姝说:“不会的!百里桑说,抹了那种药,就像天生的白一样!”田鸢说:“哦,抹吧。”其姝摇着他的胳膊问:“别哦哦的,我到底是白一点好看,还是现在这样好看嘛?”田鸢说:“白一点有什么不好呢。”其姝就兴冲冲地跑回去,把百里桑剩下的青春膏端到自己屋里,往身上抹。她一边抹一边想:“哼,过去你求我化妆,我还不肯呢。”那时她差点把田鸢买的青春膏送给莲儿,那时她觉得只有莲儿那样的尤物才配打扮自己。她抹完了,赤裸裸地坐在镜子前,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小黑脸、小黑胸,又把胳膊举起来仔细看,但是药膏的魔力没那么快。她穿上衣服出去干了会儿活,吃晚饭,又跑回来照镜子,还是看不见什么变化。天黑了,她也不想再出去干活,也不点灯,就在床上躺着,今晚专门等待药效发作。皮肤上凉丝丝的,是有东西渗进去。她睡不着就把枕头夹在大腿间,朦胧中她想:“他很久没有对我好过了。”半夜里她又点灯照了一回镜子,也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怎么的,还是没变白。大早晨,她将信将疑地走到镜子前,惊呆了。镜子里不是自己,而是弄玉。
她想驱散这幻觉,揉揉眼睛,可看见的还是弄玉。她不敢再看,把头埋在梳妆台上,脑子里一团糟,“怎么能像她呢?这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一夜间变黑的药膏?”现在她不好意思出去见人了,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弄玉,她一变白就好像在效仿人家的长相似的。但是没多久,她悟出来了,这并非一个巧合,而是一个藏在她心里已久的谜团解开了—田鸢为什么一见面就爱上她,为什么她其貌不扬田鸢还那么痴心地爱她,为什么认识她以后,他就不再和别的女人交往—她以为这叫一见钟情,她已经被这样的爱感动了,她问他为什么爱,他从来就说不出口,她以为他木讷,如今,她全明白了—
“只因为我长得像他‘姐姐’!”
她正出神,紫檀木梳妆台忽然铺上了一道道血红的晨晖,镜子浸在光芒中,上半截还映着屋顶,下半截却好像燃了起来,镜中人被烧得无影无踪。她忽然觉得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信的,皇子妃竟然长得像她,皇子妃的娘家人竟然靠编筐养蜂为生,有可能做帝王的孩子竟然渴望一截香肠,编筐的小子竟然周游过世界……那老太太,也做饭也洗衣服也缝缝补补,却有让人一夜变白的可怕巫术;那小老头,嘴里念念有词,谁知道他在咒什么……她忽然觉得这个家,这个貌似很有人情味的家,其实是由一群幻影上演的恶作剧,而她在这一个月里竟然融入了他们,还成了主心骨。她宁可相信田鸢是专门跑出来诱骗她的一个幻影。在他们重新出现之前,她要离开这里好好想一想。她悄悄溜出去,牵了一匹马,这马好像是真的。容氏听到马蹄声走出厨房,她使劲夹了夹马肚子,留下一句话:“我出去玩几天。”便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