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第7/16页)

【苏鹿】,2014

我的头发长了,比我从前想象的还要长,打着卷,分了叉。每次我洗澡的时候都要洗好久。水声和着模糊的灯光,排风扇旋转的时候和我千里之外的家乡没有区别,就像是泡过木芙蓉的新鲜雨水,顺着青石板慢慢地流到每个缝隙中一样。雪化后的水流进漫长的夏天里,我的脑子里总有这样的场景。

我在哪儿呢?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抹着蒙上一层雾的镜子。烫过的头发长出来一截,乱蓬蓬的,不直也不卷。水滴在瓷砖上啪嗒啪嗒。我是谁呢?总不该是一个在舞台上没完没了唱着咏叹调的歌剧演员吧!

最近每当我画画的时候,我都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么个舞台,也许是舞厅吧,老式的音乐,红色的帷幔,人人都旋转着,名贵的丝绸和旗袍,光线让人目眩神迷。我现在身边的那些人,我也说不好应不应该叫他们同学,我在现实里面不会经常想起他们,也不会和别人提起来,可是我做梦的时候总会梦见他们。从小我就会有这样的梦,像一帧帧色彩失真的胶片。徐庆春是个军阀家提着枪的小姐,江琴是个地下党联络站的站长,夏北芦喜欢坐在咖啡店里看书,穿着一身浅底儿苏绣的旗袍。顾惊云端着盘子,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要点儿什么?”他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简直让人捧腹大笑了。而我自己呢,我曾经有那么一次机会看清我自己,衣服是棕红色的皮夹克,洛可可式的,夸张的叠堆起来的卷发,轮廓尖利,眼窝深陷。我是在一个商场的橱窗上,一个黄铜的镜面上看到我自己的。我把这个场景画了下来,但是这不是我,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只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半生记。”我在描画霞光下长长的影子的时候为它取了个名字。半生记。我用了很多灰秃秃的色彩,像是凉凉的雨天一样,让人看着胸闷,心里害怕。我从来没有想要让别人害怕过,我也从来都不怕别人,不怕他们给我各种各样的脸色,但我却开始害怕我自己的画了。想到这个我就开始笑起来。

随后我的洗手间门被敲打起来了,“干什么?”吹风机的声音太大了,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自己的声音,我拨开往下滴着水的乱蓬蓬的头发抬起头来,“干什么!”我吼叫着又重复了一边。

“我去个洗手间。”是林家鸿的声音,我刚想问你怎么闯进我家来的,他好像也意识到了哪儿不对,解释道,“我们都来了,一会儿咱一起去小肥羊吃饭。”

我的头发吹得半湿不干,裹着毛巾开了门。我觉得人想上厕所的时候在外面憋着总不是件好事儿。棕色的巨大浴巾堆在我头上,我看起来像刚从一个阿拉伯商队里出来。水滴在脖子上,掺着洗发露,一滴一滴地往四肢百骸里渗进去,刺得浑身发冷。我看到顾惊云靠在门框上,看见了我,眯起眼睛轻闲地笑笑,好像刚刚脱下绸缎长褂放下手里的鸟笼一样。“哟,大爷,”我一边用毛巾揉着头发一边和他开着玩笑,“你也在?我还以为你被徐姐绑架了。”

“哪儿啊,”他嚼着口香糖,一口北方话卷着舌头在嘴里打着转,含糊地回答道,“徐姐早就不跟我玩儿了。”他对着我点点头,后面刚好有个人推开门,是张生面孔,我从前没见过。“张伊泽,”他马马虎虎地把那个瘦削的男孩子一把搂过来,像是归拢一把大葱,然后拍了拍他的背。“这是张伊泽,”他对着我和厅里的几个人介绍道,“一起玩儿过的,你们该记得吧。”

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那个人,我并不擅长记人的面孔。那是个蜜水里泡大的,看来娇生惯养的男孩儿,眉眼长得很细致,有点儿媚气,像是一条街上沙沙作响的法国梧桐一样。皮肤和我比起来都太过嫩了一些。他穿着一双gucci的男靴,随意地在玄关的垫子上蹭了蹭,我看着他,但是不喜欢他,这个戴着爵士帽一身名牌的家伙。他是很多女孩儿会喜欢的那种,像是卡布奇诺上心形的奶油小泡泡。他抬起头来,瞪着我看,脸上还带着那种柔软泛着金边儿的笑。我也瞪着他,但是他的目光很快地就扫过去了,朝着我点了点头,走到我家的客厅里,和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林家鸿他们很有礼貌地称兄道弟起来。我想刚才他瞪着我看的眼神大概是我的一个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