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53/55页)

是的,人人都有了新生活,都面临着新问题,我也一样。我曾试图忘掉过去,可不行,我独独忘不掉你。

前天晚上,继平回来了,他先到小厨房去看了一眼,然后问我为什么不去办年货。我说我上午去了医院,下午给《世界文学》赶那篇关于海明威的译稿,那译稿人家急等着要他是知道的,我有病,他也是知道的。

“那你不过年了吗?”他还是发了脾气,“这家就是我一个人的?我在街上搞宣传,吃了一天风,难道还得我去排队给你买东西?”

也许是这一天风灌了他一肚子气,我强忍着不回嘴,等他终于唠叨完了,才扯开话题问:“前些天你是不是给表姐夫买车票了,为什么要人家的手续费?”

他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了,我也得托朋友帮着买,能空着手求人吗?”

我气愤了,“没有酒肉不成朋友?”

他乜斜眼睛冷笑,“你快当副所长了是不是,秀才没脾气,一中举就打官腔了,可你知不知道你这官儿是怎么来的?”

我顿生疑窦,我并没把这次所里要提副所长的事对他说过,他怎么知道?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们樊书记的儿子摔伤了腿,我给他治了一个多月了,随叫随到不说,还为你费了多少唾沫。冲你这样儿的,我不给你使劲儿谁尿你!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就告诉你,你不是看不起我吗,这回怎么样?”

我如梦方醒,却又几乎晕了过去!像吃了口苍蝇似的恶心,我发着狠喊道:“谁让你管我的事了!”

继平气疯了,“你还有良心没有,我辛辛苦苦,低三下四,为了谁?我为你牺牲了一切!”

我冲口说:“那好,你不用再委屈了,我们可以分开!”

这句我一直想说,又一直忍住不轻易出口的话,把继平弄愣了,他首先想到的是维护一个男人的面子。

“要不愿意过你就走,这是我的房子。”

这是医院分给他的房子,要分开当然是我走,“好,我走!”

他原不过虚张声势,没想到我这么坚决,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先是愣住了,又无论如何不肯自己下这个台阶,禁不住恼羞成怒地说:“你当然有地方住,清河那男的还等着你呢,不嫌远你就去!”

我从没和继平谈过小祥,他只是认定我初恋于清河,至今心神所属,也在清河。他时时感到那人的威胁,可那人究竟是谁,则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在十年前就已死去。我们夫妻吵过无数次嘴,继平知道这种话我最不能容忍,他轻易也不说的,可这次说了。这次,也终于把我魂牵梦系酝酿了多年而又一直悬而未下的决心,砸下来了。好,我就去!

决心一下,我反倒不那么火爆了,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中。我不再和他吵,且不管他如何得意洋洋,自以为吓住了我。这个意外的胜利使他兴奋得第二天对我格外假以词色,以示恩威并用。我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写完译稿,又拿出大半天工夫去采办年货,买他爱吃的东西,最后一次尽一个妻子的义务,我只给自己买了一条议价的云烟,是准备带给小祥的。我这时真切地觉得自己的灵魂得到了多年不曾有过的平静和净化,多年来拥挤在胸中的种种污浊的和非分的和庸俗的念头,全都一劲儿荡涤净了,什么副所长,美国,争名夺利,社会达尔文主义,见鬼去吧!我已经累透了、脏透了。我真真地看到了那早逝的青春,我狂喜地发觉自己离他突然那么近了,虽是朦朦胧胧,却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小祥,我来了。哦,我终于看见了,看见了你的家,又古朴又别致的白房子,还有房前大肚子葫芦似的池塘,塘里果然结了冰。

那防震棚居然还奇迹般地立在房前,似乎在十年中经过了不断修缮,已变成一座永久性的建筑了。里边住了人?还是堆了物?连同那间白房子,如今换了哪位主人?

物是人非,悲从中来,我宁可希望这儿还空着,还是老样子。

怀着异样的激动不安敲了那白房子的门,开门的是个中年汉子,带着扑面而来的年节的喜气,扯嗓门儿问道:“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