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54/55页)

屋里有孩子和女人的嬉笑声传来。我问:“您知道原来这儿的住户,他们……”

“您是说王家?”

“不,他们姓陆。”

“您是说原来的陆场长?好嘛,什么年月的事了。”

“他的儿子,叫陆小祥。”

“请问您是从哪儿来?您还不知道吧……”

“我是问,他埋在哪儿了?”

中年人慢慢打量着我,说道:“孩儿河,远着呢。”

“我是问,在孩儿河什么地方?”

“就是树林子边上,您是他家远亲?”

无怪人家要好奇,一个死了十年的男人,突然在大年初一来了个陌生女人打听他的坟……像个故事。

哦,孩儿河,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孩儿河也冻住了。她就像小祥一样年轻、纯洁、热情、安分,那么轻易地流动,又那么轻易地被冻住;也和小祥一样,即使在冻住的时候,仍能让人隐隐感到冰下的细泉还在耐心而执着地流淌着,给人以生命不息的鼓舞。

这时,我看见了那片枯林外,你萧条的坟土,我哭了。

不,不一样,你是一杯透明的烈酒,在水的外形下,包着火的灵魂,却没有水的柔弱弹性来适应多变的人生。人生是一块胶满杂色的调色板,而你却只凭单纯的幻想和原始的善良,只凭你父母从小灌输给你的种种纯正的却又失于简单的是非观念,就盲动地想把这块积淀了无数厚厚颜色的调色板洗净。现在回想起你那时的冲动和任性,我才知道你是多么的不成熟不老练啊,你还不能比较达观地、理智地、耐心地看待生活中的黑暗,而这是需要更多的人生经验和对生活对社会更广泛的了解才能做到的啊;你还没有学会忍耐,迂回,随机应变。他们没让你去看一眼死去的姥姥,你就非要马上做出反抗不可,你用你弱小的生命去碰撞那个人命如草的时代,于是那个时代就无情地断送了你。即便到了今天,如果一个人不懂得容天下难容之事,难免也要碰破头皮的,所以,也可以说,是你自己断送了你。

也许我不应该责备你?

可在这儿,天地间只有我,和你,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啊,我听见你的笑声了,“嘻——骗你呢……”“哈哈哈,生活啊,我多么爱你!”你笑得弯下腰去,笑得多么响亮、清澈,充满了无牵无挂的稚气,可又那么孤独、空灵、带着天籁般的回声。人的生命真简单,真如苏东坡“雪泥鸿爪”的比拟那般飘忽,鸿飞冥冥,爪痕也就消失了,谁还能老记着你?

青春就更短促了,惟其短促,才越发显得宝贵。青春的心最率真、赤诚、富于人情味,把爱情和真理看得重于生命;也最莽撞、轻信、多感、脆弱,饱含着天真的忧愁。然而不管她有多么幼稚可笑,当人们由少壮而衰老,经过了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顺和从心之年时,仍然会带着淡淡的惆怅,羡慕和留恋着她的美丽。

是的,我可以用一个成熟人的眼光和价值观去挑剔和惋惜你的过去,但我也时时禁不住惊奇,你多像海明威在《太阳照样升起》里写的那个十九岁的斗牛士啊,他在斗牛场上敢于单身鏖战、蔑视一切痛苦的风度使我倾倒,同时他又是个失败者,比他强壮的科恩有十五次把他打倒在地,可他总是倔强地自己爬起来,他的气度和精神最终征服了对手。海明威认为人总是要失败的,关键是失败以后如何表现,才显露出他的人格和气节。小祥,你在那蒸笼般的小屋子里被关了那么多天不肯屈服,我还记得你含着眼泪告诉我,你已经大了,你是男子汉了。你身带着刘成德给你的致命的子弹,然而死前却和气地对他笑了一下,你真够汉子!多么坚忍又多么宽怀。啊,我怎么能再责备你,你和那斗牛士一样,才十九岁,那是一个充满了激动与幻想的年龄,一个不顾得失甘愿牺牲的年龄,一个容不得半点丑恶的年龄,一个义无反顾地追求光明、正义和完美的年龄,就算是幼稚可笑吧,就算有种种不理智不老练不巧妙或者不值得吧,可难道这一切不是代表了壮丽的青春吗!难道不应当赞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