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51/55页)

“那也用不着打死嘛。”

“那可没准儿,你瞄的是腿,中的是背,黑灯瞎火的,谁那么好枪法。这种事,赶上非常时期,反正是白死了,能怪谁?”

“嘿,听说不是当时就死的,还活了一会儿哪……”

七嘴八舌,每一句都那么清楚,刺得我身心俱裂,我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无可挽回地发生过了。我真想爬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我的小祥死了,可我不敢当众哭他,人们会猜到……不,人们已经猜到了,不然,何以竟没有一个人来问问我为什么昏过去了,是太累了还是有了病,他们已经心照不宣。

接着,人们一拨一拨地下分场去了,奉命到一分场善后的人也吆喝着走了。一整天静极了,除了草地里零落寂寥的虫鸣就是值班员偶尔接电话的“喂喂”声,一分场现在也安了电话。我老是盼着那是来报告:小祥并没真死,又救活了……黄昏时人们纷纷回来,又接着议论起这件事,询问、叹息、争论……农场干部开始毫无顾忌地说起小祥的好处来;工作队的人想起刚到农场时他给大家打水、搭棚子、找雨衣的事,心里也都觉得可惜。到了夜幕降临,操场上闹哄哄地准备放映地震后的第一次电影,人们才停下议论看电影去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值班的看见,还以为我不知道,说了句:“今天有电影。”

我没回声,像幽灵一样慢慢往家属区走去。

刘成德在家,他病了,发了一整天烧,说了一整天胡话,这时刚刚起床,正坐在桌边喝粥。看见我进来,又一下子跳起来,满面恐惧,见了鬼似的哀叫着:“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没火柴……”直到他媳妇说:“这不是小祥。”他惊魂才定,往地上一蹲,抱着头就呜呜地哭开了,边哭边唠唠叨叨地说:“我不知道是他,我们都开了枪,他就摔倒了,那当兵的比我准,他比我准……”

我打断他,只想知道,“他还活了一会儿?”

缩成一团的五尺汉子慢慢停止了啜泣,抹了一把鼻涕,好一会儿才呆呆地喃喃道:“子弹从他后背穿进去了,可他没死,我跑过去,看见他还没死,我叫那当兵的去喊人找担架,我抱着他叫他,他睁了眼,他一点也没生我气,还冲我和气地笑了一下,还说:‘是成德呀。’”刘成德说不下去,又哽咽起来。

我把眼泪吞下去,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还说,他要是……死了,千万把他和他姥姥都埋到‘孩儿河’去,他说他……喜欢那儿。”刘成德泣不成声,“他说,他说这事就托给我了……”

不行,我得走,我不能在这儿哭。

“他又问我带没带火柴,说他兜里有烟,他想抽烟,可我,我偏偏没带火柴,我刚说我这就去找,他就闭了眼啦……”

刘成德号啕起来,他媳妇替他捶着背,两眼通红地说:“不是我们迷信,今儿个小祥缠了他一整天啦,老来跟他要火柴,我们成德受不了啦!”

我用全身力气站起来,说:“这不怪成德,我去给他找火柴,他不会再缠你们了。”

我觉得我是代表了小祥说的。

第二天,一辆面包车把我和另外几个病号送回了北京,我们仍然是从那条三十里长堤离开清河的。小祥,他们不让我再亲眼看看你了,可我能想象到你死时的清醒和平静。你一定意识到我们永别的时刻到了,所以才要葬到孩儿河去,想永远待在那块使我们走向成年的启蒙地上,永远守着我们的初恋!

长堤上的泥土早已干硬,但被我们来时的卡车犁出的沟辙还史迹般地弓隆着。面包车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熊,在上面暴跳着、喘息着,一路颠簸。我默望着堤外茫无人迹的涸泽,心里喊道:“小祥,你等着我,我一定要再来的,清河!”

一回到北京我就病倒了,又度过了一段地老天荒般的寂寞和沉默,紧接着十年寒暑,一晃而过,我并没有再来过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