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彭七月在1966(第5/17页)

那时候,沈云锡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1945年抗战结束,因为给日本宪兵队沪南分队的大佐太太治愈过妇科病,沈云锡被军统特务以汉奸罪名逮捕,关进了提篮桥监狱。沈云锡的爷爷和父亲花了三十根大条(十两重的金条)疏通关节,才让沈云锡无罪获释。同年,沈云锡的爷爷心力交瘁,中风死去。

1953年掀起了公私合营潮,表面上是合营,实质是将私有财产公有化。长生堂与一家国营中药店合并,改名“人民中药店”,挂了几十年的“长生堂”金字招牌摘下来,放在床上当铺板还嫌窄,最终只能劈了当柴烧,对此,沈家父子非但不能有任何情绪,还要脸挂笑容,敲锣打鼓,放鞭炮来欢迎,其中的苦涩可想而知。沈云锡的父亲当了中药店的挂名顾问,作为股东,每月可以领取五十元的股息,足以让全家人吃穿不愁,但心底始终郁积着一口气,中医术语叫“毒火攻心”,一年不到就吐血身亡。

沈云锡因为声名在外,斜桥地段医院和南市区中心医院都表示欢迎他前去。沈云锡最终选择了斜桥地段医院,那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内科到外科,从西医到中医,院里的阑尾炎手术、自行配制的脚气药水,具有相当的知名度。沈云锡当了中医科的副主任,凭着一贯的妙手仁心,成了院里的第三块金字招牌。沈云锡之所以选择这里,也是想找一块宁静的地方,安心行医,潜心钻研,在这期间,他写了三本中医药方面的书,《百冰治百病》是最后一本。

沈云锡只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干自己喜欢的活,但是政治风云的变幻,远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够想象和承受的。如同狂风暴雨下,一只卡在枝杈上的鸟窝想不从树上掉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风雨之大,风雨之猛,百年老树都有可能拦腰折断,何况地段医院这样一棵小树?

医院比想象得要安静,挂号处的窗口已经关闭,走廊里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标语,与街上的不同,这里是指名道姓,有的是破口大骂,有的是绘声绘色。

“撕开反动学术权威沈云锡的伪善面目!”

“听!沈云锡的医药箱里传来发报机的滴滴声……原来他是台湾潜伏特务,代号114”

“打倒沈云锡!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张鲁丰公然说《海瑞罢官》是部好戏!火烧张鲁丰!油炸张鲁丰!”

“张鲁丰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汤国年借行医之名散布大毒草,公然支持三家村!革命群众们!火速行动起来,砸烂汤国年的狗头!”(注:“三家村”是指文革初期,全国批判北京市长吴晗、市委书记邓拓、统战部长廖沫沙等三人,“三家村”事件被认为是文革的导火索)

彭七月一路走一路看,渐渐看出了门道:小小的斜桥地段医院冒出来两支不同的造反派,一支叫“红镰刀”,另一支叫“疾风暴雨”,它们旗鼓相当,都自诩是最红最红的革命派,怒斥对方是“保皇党”,斗来斗去。但写在墙上的沈云锡之流,人人得而诛之,“红镰刀”斗完了,“疾风暴雨”拉过去接着斗。

走廊拐弯处,彭七月不慎撞上一个人,出于习惯,说了声“对不起!”

对方没有反应,楞楞地看着他,彭七月这才看清楚,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步履蹒跚,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边凝结着干涸的血迹,估计刚刚挨过一顿拳脚。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装,打着两片补丁,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戴着袖套,拿着扫把,正在低头扫地。

彭七月刚想跟他说话,忽然想起来,那个年代两个人对话前,必须象特务接头一样“对暗号”,于是掏出红宝书喊了句:“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

对方赶紧掏出毛主席语录挥了两下,一边用脚跺地面喊:“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对暗号”结束,彭七月才问道:“师傅,才下午三点不到,就停止看病了?”

对方老老实实回答:“有最高指示下达,革命职工都集中到三友实业社的大礼堂开欢迎大会去了。”

三友实业社,解放前是日本人开的纺织厂,后来改为上海毛巾十厂,是附近最大的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