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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他想。光明与黑暗的污痕,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就在我们蹒跚前行的道路上。小鬼头的犄角,魔鬼的犄角,我们的影子比我们自己还大得多。他是谁?他以前是谁?我见过他。我没有。如果我没见过他,我又怎么会知道他?他是某种供货商,有东西要卖的人——那么,是情报?梦想?现在已睡不着的他,伸展四肢瘫在沙发上——只比上楼躺在床上好一些——面前摆着照片,开始潜入记忆深处,搜寻他漫长职业生涯中的一幕幕场景,拿起灯,照亮那些几乎已遗忘的面孔。江湖郎中、炼金术士、杜撰故事的人、沿街叫卖的人、中间人、无赖、流氓,偶尔还有一些英雄人物,但这在他阅人无数的经历中,却只是配角。他寻找着一张神圣的脸孔,像分享秘密的人一样,游出这张小小的照片,停泊在他摇荡不定的意识中。灯的光束倏然飞过,略一迟疑,又再回来。我被黑暗骗了,他想。我是在光线明亮处见到他的。他看到一间气氛诡谲、亮着霓红灯的旅馆房间——有着背景音乐与格子花纹壁纸,这陌生男子微笑着盘踞在角落,叫着他“麦斯”。一个小个头的大使——但代表了什么团体,什么国家?他只记得一件天鹅绒衣领的大衣和一双结实的小手,兀自舞动着。他记得那对热情洋溢、充满笑意的眼睛,利落的嘴巴快速开合,但他听不到只字片语。他感觉到一种失落感——失去目标的感觉——还有一些其他的感觉,在他们说话时罩下朦胧的阴影。
或许,他想。一切都只是或许。或许瓦拉狄米尔是被一个嫉妒的丈夫射杀,他想。此时,前门的门铃却突然像秃鹰般对他尖叫,两声。
她忘了她的钥匙,一如往常,他想。他还没意会过来,就已走到门口,和欧斯特拉柯娃一样,他也锁上门链。他拉着锁链,叫道:“安恩,等一下!”手指却没有任何感觉。他用力扯下门链,听见整个房子响起刺耳的回声。“我来了!”他大叫,“等一下,别走!”
他用力把门推得大开,只见门在门槛上摆动。他伸出肥胖的头,像是一份祭品,献给午夜的空气,也献给那包裹在黑亮皮衣里的人。那人手夹安全帽,站在他面前,宛如死神的哨兵。
“我不是有意要惊动您,长官。我确定。”那陌生人说。
史迈利手抓住门口,只能瞪着这个入侵者。他个头很高,短发,眼睛里反射出毫无必要的效忠精神。
“傅格森,长官。您记得我吧,长官?傅格森。我以前替伊斯特哈斯先生的点灯者安排交通工具。”
他那辆附有挎斗的黑色摩托车,停在他背后的路边石上。在路灯的照耀下,摩托车擦得晶亮的美丽外表闪闪发光。
“我以为点路灯组已经解散了。”史迈利说,依旧瞪着他。
“是解散了,长官。分散到四个单位去了,真是遗憾。袍泽的感情,精神,全都消失不见了。”
“那么,是谁雇用你?”
“嗯,没有人,长官。非正式的,你可能会这样说。但我还是站在天使这一边,一直如此。”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天使。”
“不,这当然是事实。所有的人都难免犯错,我会这么说。特别是在这些日子以来。”他拿着一个棕色信封,要交给史迈利。“您的某些朋友,长官,作了这样的安排。我了解这是您所要求的电话账单。一般来说,我们都可以从邮局得到很好的响应。晚安,长官。很抱歉打扰您。该是您睡一下的时间了,不是吗?好人很少见,我总是这么说。”
“晚安。”史迈利说。
但他的访客仍然踌躇不走,仿佛讨赏的人。“您真的记得我,是不是,长官?只是有些迟疑而已,对不对?”
“当然。”
天上有星星,他关门时注意到了。澄亮的星星,被露水吞噬。他打了个寒战,在安恩为数甚多的相本中抽出一本,从中央翻开。这是她的习惯,在她喜欢拍快照的那段期间,她都把底片藏在后面。史迈利挑了一张他俩在费拉角35的照片——安恩穿着泳衣,他则惜肉如金——他把底片拿出来,放进瓦拉狄米尔的那张底片。他清理化学药剂与器材,把照片藏进他那套一九六一年版《牛津英语辞典》的第十册里,在“昨天”(yesterday)的“Y”项下。他打开傅格森的信封,疲倦地看了一眼内容,记住几个打进来的电话,和“汉堡”这个字,就把全部的明细表丢进书桌的抽屉里。明天,他想;明天是另一个谜题。他爬上床,一如往常,无法确定该睡哪一侧。他闭上眼睛,所有的问题立即轰然而至,他早已料到,疯狂、杂沓地轰炸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