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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焦虑——事后想想或许是一种预感——让史迈利先观察金发男子。这该是对陌生人感到较自在的时候了。
这人的躯体结实,但不是运动员型的,他的四肢笨重,看来缺乏力道。皮肤与头发的颜色,让他更显肥胖。他那一双手,一只张开放在女郎的身侧,另一只环住女郎的腰,肥胖而拙劣。史迈利举起放大镜,缓缓地从他光裸的胸膛,往上移动到他的头。有个聪明的家伙曾宣告恶兆似的写道:年到四十,男人会有他应得的面容。史迈利并不相信。他知道有些诗人的灵魂,禁锢在粗野的面貌之下,而有些罪犯却有着天使的外表。无论如何,这张面孔既算不上资产,在照相机镜头的捕捉之下,也完全没有魅力可言。以性格而论,那张脸可以分成两部分:下半部,因赤裸裸的感官欢愉而露齿作笑,张着嘴,正对着他的男伴说话;上半部,主宰的是一对小而无光泽的眼睛,既无笑意也无欢愉,似乎以孩子般冷淡、目不转睛的漠然神态看着他们周遭的一切。他的鼻子扁平,头发丰厚,是中欧的发型。
贪婪,安恩可能会这样说,她常看了报纸上的照片,就对人断下定论。贪婪,软弱,邪恶。别这样。很可惜,她没对海顿作出相同的定论,他想,或者应该说是没有及时作出判断。
史迈利走回厨房,洗把脸,然后想起来,他进厨房是为了替他的威士忌加些水。重新坐回阅读椅后,他用放大镜开始查看第二个男人,那个弄臣。威士忌让他保持清醒,但也让他想睡。她为何没再打来?他想。如果她再打来,我会去找她。但在现实里,他的心思全在第二个男人脸上,因为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非常困扰,就如同之前困扰伟林与欧斯特拉柯娃的那种共谋感觉一样。他凝视着这张面孔,疲倦翩然离去,他似乎已从中得到能量。有些脸孔,如同伟林今早所说的,在我们看见之前就已熟悉;有些脸孔我们只见过一次,就终生记得;有些脸孔我们天天看见,却完全记不起来。但这张脸孔呢?
法国画家图卢兹—洛特雷克34的脸——如果看他那双凝神注视着某人,甚至带着色欲的迷情乱意的眼睛史迈利想,惊奇地看着。安恩可能会立即掳获他,因为他具有她所喜欢的危险特质。一张图卢兹—洛特雷克的脸,如果看那幻彩绚灯所照亮的瘦削、纠结的侧脸。一张劈开的脸,消瘦、棱角分明,从额头、鼻子到下巴,仿佛都在一阵强风肆虐后裂开来。一张图卢兹-洛特雷克的脸,敏捷而令人喜爱。一张伺候、等待着的脸,他绝非受人服侍的那一方。在奉承的微笑背后,有着燃烧至最高点、伺机而动的怒火。安恩可能较不喜欢这一面。史迈利放下照片,缓缓地站起来,好让自己保持清醒。他蹒跚地在房间里踱步,想理出头绪,但枉然。他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如他的想像。有些人会传送信息,他想。有些人——你一见到他们,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让你了解他们过去的一切。有些人就是亲密的化身。
在安恩的写字桌旁,他停了下来,再次盯着电话。她的。她的和海顿的。她的和每一个人的。平整型,他想。或者是细长型?为了这过时、充满未来派风格的外型,邮局还多收了五英镑,但带来的欢乐效果实在令人怀疑。我的浪女电话,她常这样说。小声的鸟鸣给我的小情人,大声的呜呜声给我的大人物。他知道电话正在响。响了好久,小声的鸟鸣给小情人。他放下酒杯,依旧瞪着颤动不已的电话。她听音乐时,常把电话放在地板上,在她的唱片堆中,他还记得。她喜欢躺在电话旁边——在火炉旁,就在那里——一腰拱起,以备随时可以接电话。睡觉时,她会拔掉插头,带着电话上床,好在夜里带给她慰藉。当他们做爱时,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那些没打电话给她的男人的替代品。第一号使徒的替代品。比尔·海顿的替代品,尽管他已去世。
电话铃声停止了。
她现在在做什么?试着找第二号使徒?身为美人儿,安恩是一回事,她不久之前曾对他说,但不久后身为迟暮美人的安恩就是另一回事了。身为迟暮而丑陋的我则又是另一回事,他愤然想。拿起照片,他重新凝聚注意力,再次沉湎于思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