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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过来吃。”
“现在?”
“现在。”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都已经上床了,而且现在也已经快半夜了。”
“明天呢?”
“巴雷,这太荒谬了吧!我们的书展就要开始了,我们两个人都有十来份的请帖呢!”
“什么时候?”
一阵美好的沉默凝固了时空。
“你可以在大约七点半的时候来。”
“我可能会提早到。”
之后许久,他们两人都没有讲话。但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变成了同枕共眠的两个人,耳靠着耳。当他挂断的时候,萦绕在她耳旁的不是他的笑话和他的自我嘲讽,而是他似乎无法从声音中除去的诚挚态度——她几乎要说是庄严了。
他正唱着歌。
脑袋里外都在唱歌。他的内心,甚至他的全身,都在唱歌。
现在是书展的前夕。他正在那阴森森的梅日旅馆灰色卧房里唱歌。哼唱着《天佑此房间》,唱歌的姿态是像马哈利亚·杰克逊19那种一看就认得出来的姿态,手舞足蹈地绕着房间打转。他瞥见他的身影映在那个硕大的电视屏幕上,那是这个房间里惟一一件值得夸赞的东西。
清醒。
非常的清醒。
巴雷·布莱尔。
独自一个人。
他什么酒也没喝。在他接受询问任务的安全卡车内,虽然汗如雨下,像一匹赛马一样,但他还是什么酒也没喝。当他向派迪与赛伊描述今天的情况时,脸上洋溢着甜美、无忧的表情。
即使和维克娄一起到罗西亚酒店出席那场法国出版商的盛会,虽然是满怀自信地去,他还是什么酒都没喝。
就算是陪着亨西格去国际酒店赴那个瑞典出版商的邀宴,他在神采更加焕发之余,虽然为了不让萨巴提尼因为他不喝酒而惊讶过度,因此拿了一杯在手中,但最后他还是一口都没喝,就把它给放在一个花瓶后面。所以,他仍然是什么酒都没喝。
然后,又是和亨西格参加乌克兰的双日出版公司酒会。在那里,他像北极星一样的光芒四射,但还只是抓了一杯矿泉水,外加一片柠檬,让它漂浮在上面,像是金汤尼酒。
因此,他还是什么酒也没喝。这并非出自什么高尚胸怀,也不是改过向善。
他并没有签下宣誓书,也没有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他不喝酒,完全是因为他不希望任何东西糟蹋了他心中凝聚的喜悦感,以及那种少有的、对于本身所面对的危险的清楚感受;以及,对他来说是同样重要的,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自己都已经胸有成竹;而且,纵使没有任何事故发生,他也能够坦然面对。因为,如今在他心中的这种万全把握,已经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我已经成了大伙的一员,知道如果船在半夜着火了的话,什么事应该先做,什么事应该后做,或是什么也不去做,他心里想着。他心里非常的清楚,一旦有变,他当视何者为重,何者为轻,以及撇下何事——或践踏而过,或任其自生自灭。
他把内心做了一次大扫除。扫除的对象包括那些琐碎的事,也包括了意义重大的课题。巴雷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由最近的反省当中,他体会到那些重大的课题正逐渐压过那些琐碎之事。
他把自己看得非常透彻,甚至连自己都深感惊讶。他审视了一遍之后,又再审视了一番,然后转一转身,再哼了两首曲子。他回到刚才所想的地方,清楚地知道他没有忽略过任何细节。
没有忽略他的语调中一显即逝的不定感,也没有忽略那掠过她幽黑的眼窝里怀疑的阴影。
没有忽略歌德以他极为工整的笔迹取代了他往昔那种潦草的写法。
没有忽略歌德那用尽心机对苏俄官僚和伏特加酒的嘲讽。
没有忽略歌德打从心底对自己待她的方式发出了悲哀的忏悔。二十年来,他随兴所至,无所不用其极地对待她,包括把她当做自己用完即扔的送信人。
也没有忽略歌德对她的随便许诺,只要她现在还留在这场游戏当中,他将会对她有所报答,而实际上歌德已经对将来不存任何希望。他所迫切追求的,只是现在,正如他说过的:“只有现在!”
但是,从这些充其量也只不过是理论的理论中,巴雷的心思一下子就毫不费力地转到了他知觉的深处:就歌德的观念及他所成就的事来说,歌德是对的。并且,在他这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里,歌德是站在一个腐败、一个让他生不逢时的方程式这一边;而巴雷呢?却身不由己地站在这个方程式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