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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他倒下为止。而我也会跟着他走。

就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一位身穿橘红色斗篷的农妇已经开始用乌克兰语祈祷了。她手中抱着一尊小圣像,跪在地上,她的头盖过了圣像。每祈祷一次,她的头就低得更深,一直到她那光秃秃的前额抵住锡制的框架为止。她的眼中闪现着泪光。当她把眼睛闭起来的时候,卡佳看到泪水从她的眼睑里流了出来。她想,在星光闪烁的时候,我也会像你一样。

她想起他曾经告诉过她,他去西伯利亚的一处停尸间参观的事情。那是一个处理死人的工厂,就坐落在他曾工作过的一个鬼城里。他告诉她尸体都是从一个槽里出来,被人放在旋转台上,男女杂陈,然后就是冲洗,贴标签,再由一位夜间在那儿工作的老妇把他们身上所有的金子剥下来。死之为奥秘,与其他的奥秘没有什么两样。所谓奥秘,是一次只给一个人看的东西。

你为什么总是要拿死亡的意义来教育我?她曾经带着厌恶的心情这样质问他。而他的答案居然是:因为你曾经教过我怎么活。

他曾经说过:这部电话是全苏最安全的一部电话。即使在我们这些情报机构里的那些丧心病狂之人,也不会想到要窃听医院急诊室里没人用过的电话。

她记起了他们在莫斯科最后一次晤面。那次是那一年冬天最冷的一天。他从一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的车站搭火车远道而来。他没有买票,搭的是末等舱。他像别人一样,塞了十个卢布在那位列车长的手中,就这么一路坐了来。他曾经说过:我们这些个堂而皇之的人民公仆们,这些日子都变得中产阶级起来了,连怎么跟工人相处都不知道了。她曾经想像他那一副流浪汉的模样,穿着厚厚的内衣,躺在原本是放行李用的顶层卧铺上,听着老烟枪们的咳嗽声和老酒鬼们的满腹牢骚。车厢里的气氛加上从热水器中漏出来的水蒸气,让他都快窒息了。不过,尽管双目所及尽是令他毛骨悚然的景象,他也从来只字未提。那种景象,会是什么样的地狱啊!她想着,难道说,还得被你自己一手所创造的东西给折磨吗?你要知道,你的功业越大,人类的灾祸就越深。

她看到自己和其他数以千计的人一样,风餐露宿在卡山斯基的火车站,守候在昏暗的日光灯底下,翘首期盼着他的到来。有人谣传,说这班火车脱班了,脱轨了,甚至被取消了。浓密的雪越发下得大了。那班火车到了,也再没有发动过。我再也不用花这么多的脑筋去想那么多的谎话。车站的管理人员把甲醛倒在厕所里,整个大厅都充满了难闻的气味。她戴着弗洛狄亚的毛皮帽,因为戴起这顶帽子,脸上大部分都会被遮住。她的马海毛披肩覆盖住她的下颚,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则包在羊皮大衣里。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过这么强的欲望——那是一次隐藏在皮毛衣服底下的热和饥渴。

就在他走下火车,踏着烂泥迎向她时,她的身体又僵又狼狈地挺立在那儿,就像个男孩。当她在拥挤的地铁里站到他身旁时,他一贴向她,她就几乎想大叫出来。她向亚历山德拉借了公寓用。亚历山德拉和她的先生一起到乌克兰去了。她把前门打开,让他走在前面。有时候,他好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或者,反正都是她在计划的,所以他也就不管这么多了。有时候,她很怕碰触他,因为他很脆弱。但今天则不然。今天她撞他,用尽所有的气力去抓他,丝毫顾不得技巧和温柔地把他拉过来,为的只是要惩罚他让她数月以来尝尽了相思的苦楚。

而他呢?他抱着她,就像过去她的父亲抱她一样,他的腰丝毫没有接触到她,而他的肩膀居然还能保持着稳定。就在她推开他的那一刹那,她知道他把所受苦难都埋到她体内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你是我惟一的信心,他一边用紧闭的嘴唇亲着她的眉毛,一边轻声说道。卡佳,我现在要告诉你我决定要做的,你要用心地听。

那位农妇跪在地上,轻抚着她的圣像,先把它压在胸前,又把它放到嘴边。卡佳不得不越过她走到通道上去。一位穿着皮夹克,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已经坐在长椅的那一端。他的一只手臂缩进了衬衫里去。她想他的手大概是断了。他的头向前倾着,就在她经过他的时候,她注意到他的鼻梁也断了,不过却已治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