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记忆人(第6/11页)

“他有没有谈到共产党?有没有谈到他在汉普斯特德的时候混过左翼的少年团?”

“没有。”

“他提过一个叫普兰什科的人吗?他是德国国会议员。”

梅多斯犹豫了半晌。“他有一晚告诉我,普兰什科摆过他一道。”

“摆过他一道?怎么个摆法?”

“他不愿说。他说他们是一起移民到英国去的,战后又一起回到这里来。但后来普兰什科选择了一条道路而利奥选择了另一条。”梅多斯耸耸肩,“我没有追问。我有什么必要追问?那次之后他再没提及普兰什科的名字。”

“从他谈过的往事推断,你认为他最念念不忘的是什么?”

“我猜是某种历史性的东西。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思考历史。不过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有什么分别?”

“那时候他还没有沉迷。”

“还没有什么?”

“沉迷,”梅多斯说,“这就是我准备告诉你的。”

“我想听听不见了哪些档案,”特纳说,“还有不见了哪些信件。”

“那你得先等一等。并不是只有具体事实才重要,如果你专心听,说不定就可以听出端倪。你就像利奥一样,总是问题都还没听清就想知道答案。我想告诉你的是,打他进入档案库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在找某些东西。你可以感受得到——几乎就像摸得到一样——他在找某些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这样的人我在档案库几乎没见过。”

梅多斯说话的样子仿佛倾尽了全部的生命力。

“一个档案管理员就像一个历史学家:有些时间段落是他情有独钟的,能够对涉及的人名地名如数家珍。这里的所有档案都是互有联系的,也必然是如此。你从隔壁随便拿一个档案给我,我就可以找出一长串相关的档案来;尽管乍看之下完全南辕北辙,但它们就是以某种方式关联在一起的。这是档案的引人入胜之处,一开了头就没有终点。”

特纳端详梅多斯那张慈父般的灰脸和那双满怀忧虑的灰眼睛,也感受得到梅多斯语气中慢慢浮现的兴奋。

“你以为是你在运作一个档案库?”梅多斯说,“错了,是它在运作你。档案库的一个特征是它有办法控制你,让你身不由己。以钱宁当例子好了。就是你进来时坐左手边那个穿夹克的老头。他是个知识分子,读过大学和其他学位。他从行政组调来档案库工作才一年,却迷上了994号档案,内容是联邦德国与第三议会的关系。他可以坐在你面前,把与‘霍尔斯坦原则’有关的每一个谈判的日期地点背给你听。或者以我为例好了,我是学机械的。我喜欢汽车和各种发明。我猜我对德国人侵犯了多少专利权,要比任何一个商业科的人员都清楚。”

“利奥沉迷于什么?”

“等一等,我正在说的事很重要。过去二十四小时我花了很多时间思索这个,而不管你喜不喜欢,现在都得从头听起。档案是可以控制人的:你就是不由自主会被它控制。如果你放任它们,生活就会为其所制。对某些人来说,档案形同妻儿子女,我见过这样的例子。有时它们会攫住你,那你就会在一条道上一直走一直走,下不来。利奥就遇到这样的事。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打个比方,你偶然读到一份旧文件,内容涉及印度尼西亚泗水蔗糖工人的罢工。‘咦?’你问自己,‘为什么上面没有某某先生的批阅呢?’你往回查,发现某某先生从没有读过这份电报。但他没有理由没读过的,因为事情才过去三年,而某某先生当时是驻巴黎的大使。于是你开始研究伦敦方面针对罢工采取了什么对策,他们咨询过谁,以及他们为什么没有知会华盛顿。你查了查互见条目,找出源文件。也许这时你有了抽身的念头,但已经迟了,你已经忘乎所以,其他正事都不管,单是往最初那份文件所引发的问题钻;你被它卷着走,而等你回过神,把咒抖掉的时候,十天已经过去。你没有变得更聪明,但也许发作过这一次,同样的病就两年内都不会再发作。情形就像是中了邪。你可以称之为一趟私人追寻之旅。档案库所有人都有过这种经验。”

“利奥也是这样吗?”

“对,对,利奥也是这样。从他来这里第一天我就有一种感觉:他在……唔……他在等待什么。从他的眼神、拿文件的手势你就可以感受出来。他总是偷偷摸摸东瞄西瞄,一双小小的褐色眼睛总是转不停。我知道你会说我是疑神疑鬼,我不在乎。我后来没有多想这事。为什么我有必要多想呢?我们每个人都有烦恼,而且当时这里又忙得像工厂。但他在等待什么这一点却是千真万确。我没有理由要注意他,但我就是注意到了。然后他就逐渐沉迷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