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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汗淋漓,和雨一样大。流水在脚下哗哗淌过,潘戴尔随波漂流,逆流或顺流。早已埋在六尺之下的全部往事,猛然袭来:他的人生,那个没删剪、没消毒、没有布瑞斯维特的版本,从降生的奇迹开始,到他在牢里与班尼叔叔的关系,直到十三年前的“绝无赎罪之日”,他在名义上已撤销的运河区,修葺整齐的白人草地上,对露伊莎创造了他自己,那时星条旗在她老爸的烤肉烟雾里飘扬,乐队演奏着希望与荣耀,黑人在铁丝网外张望。

他看见他拒绝回忆的孤儿院,以及他的班尼叔叔戴着汉堡帽,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他以前没见过汉堡帽,而且他怀疑班尼叔叔是不是神。看见白教堂区湿漉漉的灰色铺路石在脚下颠簸,他推着满满一车摇摇晃晃的衣服,穿过喇叭乱响的车阵,到班尼叔叔的仓库去。他看见十二年之后的自己,其实还是同一个孩子,只是体型更大,入迷地站在同一座仓库的橘色烟柱里,一排排夏季连衣裙宛如殉道的修女,火焰吞噬着她们的双脚。

他看见班尼叔叔把手拢在嘴边大叫,“快跑,哈瑞小子,蠢蛋,你的想像力到哪儿去了?”同时伴随着铃响,以及班尼匆忙离开的杂沓脚步声。而他自己陷在流沙里,手脚都无法动弹。他看见蓝色制服朝他走来,抓住他,拖他进厢型车,那个和善的警察拿起空的石蜡罐,像任何一位高尚父亲一样微笑。“这会不会是你的,海密先生,或者只是碰巧在你手里呢?”

“我的脚动不了,”潘戴尔对那位和善的警察解释,“黏住了,像被钳子还是什么的夹住了。我应该要跑开的,可是我动不了。”

“别担心,孩子,我们马上就会弄清楚。”那个和善的警察说。

他看见瘦骨嶙峋的他在警局牢房里,脱得精光,站在砖墙边。夜晚又长又慢,蓝制服轮流进来揍他,和揍玛塔的情形一样,只是他们更谨慎,肚子里也装了更多啤酒。而那个和善的警察果真是高尚的父亲,催他们动手。直到水淹过他,他灭顶了。

雨停了。什么都没发生。车辆闪起亮光,每个人都很高兴可以回家了。潘戴尔累得要死,发动引擎,缓缓前行,把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留意危险的残骸。开始微笑,听班尼叔叔的话。

“那是爆发啊,哈瑞小子,”班尼叔叔老泪纵横,低声说着,“欲望爆发啊。”

如果不是每周一次的探监,班尼叔叔绝不会和潘戴尔有如此亲近的血缘关系。但是看见侄子穿着口袋上缝了名字的褶皱粗布衣裳,聚精会神坐在他面前,每每令班尼叔叔充满罪恶感的心难以忍受——无论露丝婶婶让他带来多少奶酪蛋糕和书,也无论有多少次,班尼叔叔哽咽道谢,让潘戴尔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信心。他的意思是,别说。

是我自己的主意,警官……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恨那个仓库,警官……我很气我的班尼叔叔,因为他要我工作那么长的时间,又没给我薪水,警官……大人,我无话可说,只能说我很后悔,做了那么恶毒的事,让所有爱我、抚养我的人那么伤心,特别是我的班尼叔叔……

班尼很老了——对一个孩子来说,就像棵柳树般古老。他来自利沃夫35,潘戴尔一直到十岁都还认为利沃夫是自己的家乡。班尼的亲戚都是贫寒的农民、工匠、小生意人或补鞋匠。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载他们前往集中营的火车,让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犹太人村镇与城区以外的世界。但班尼叔叔则不然。当时的班尼是个怀抱大时代梦想、年轻伶俐的裁缝,他想方设法让自己离开集中营,前往柏林,替德国军官做制服。虽然他真正的野心是投入吉利36门下学男高音,以及在翁布里亚37山上买幢别墅。

“纳粹国防军的服装是一流的,哈瑞小子。”信奉民主的班尼这么说,对他而言,所有的衣服都是破衣服,不管质量如何。“你可以有上好的阿斯科特西装,质量最好的猎装和皮靴,但是都没法和我们国防军相提并论。直到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才开始走下坡。”

班尼从德国起步,发展到伦敦东区的雷曼街,和家人一起创立血汗工厂,四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全力攻占成衣业,好让他可以到维也纳学歌剧。班尼已经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在40年代末期,大部分的犹太裁缝师都已高升到斯托克纽因顿或艾吉威尔,从事较高尚的职业。他们的地盘被印度人、中国人和巴基斯坦人取代。班尼没有却步。不久,东区变成他的利沃夫,而艾弗林街也变成全欧洲最好的一条街。几年之后,在艾弗林街——容许潘戴尔知道的内情就只有这么多——班尼的哥哥雷昂和他的妻子瑞秋以及几个小孩,加入他们的行列。也就是这个雷昂,因为前面提到的那种“欲望爆发”,搞大了一个十八岁爱尔兰小女佣的肚子,生下杂种哈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