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7/8页)

十三岁的那年,我在这里逃学,本来想要在这里的鞋铺给自己买一双新的橡胶鞋,没有想到下雨了,我被困在这里,也看不懂那些戴着斗笠的卖鱼人为何不躲雨,那种斗笠篾片极薄,到处都在漏水,而且除了几个撑着雨伞的主妇,根本不会有更多人在这个时候来买鱼。等雨停了,那些鱼贩还保持着同样的坐地姿势,江边有一层又一层黄浊的水涌过来,然后更黄,隔着弥漫的雾气,更浩荡的水还在远方奔涌。

一个妇人叫住了那个挑担子的汉子,要他解下那条大鱼,我和她饶有兴致地停下来看,她说,那么大的肚子,里面肯定有很多很多的鱼籽。汉子按照妇人的要求称量之后,将那条大鱼就放在地上,刮去鳞片,然后从尾部剖开了它的肚子,一大推黄灿灿、滑溜溜的鱼籽,几乎就从刀子离开的同时滑到了地上,场面有点恶心,她惊叫一声,抓着我的手飞也似的逃开了。

她说,我记得你爸爸最会做这种鱼籽,明明已经很油了,他还要放上菜油,放了很多干辣椒,还得放上很多小尖椒,并且他总舍不得关火,越煮越辣,越煮越辣。

然后,我们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到了那个火车站,那辆公共汽车只有很少的几个座位,每次启动都需要往前猛冲一下,然后突然失去了速度,才能轰响着前行。

这座火车站始建于1961年,那个巨大的火炬曾是这个城市的标志,我爸爸夹在逃荒的人群之中,曾经在当年来过这里,发誓要考上重点高中。三十年之后,我几乎每年都要在这里转车,在子夜的汽笛声中昏昏欲睡。

现在火炬还在,但里面的结构却改变了,一个巨大的候车室分成了三个,我们在最左边的一个。随着那个蓝衣女人的高音喇叭再次响起,我们又被卷入了人群之中,几个巨大的背包将我们挤散了,她在前面,我落在了后面,她焦急地对我挥着手,喊着,快啊,快啊。

在那喇叭的持续喧嚣中,她把车票递给检票员,然后我跟着她,从检票员的眼前闪身而过。

站台区域模样也改变巨大,最重要的改变是在那五六条铁轨的上方,修建了一条玻璃通道,我们不必再走那潮湿阴暗的地下通道。我其实挺喜欢那些铁轨交织的几何图案,尤其是在有火车进站,光线由暗变明的时候,《盗火线》《借刀杀人》都在洛杉矶的同一个火车站里拍摄这样的场面。但我在这里是看不见了,那些巨大的一块块玻璃在晚上成了光的栅栏,人流走到这里,如同被吸入了一条泛着蓝色光芒的瀑布,每走进一格,回音就会越响,就如走进更密集的瀑布水流之中,隔着那玻璃,站台上的灯光就像河灯那样模糊闪烁着,那些玻璃,也不可能去作为星光的背景。我们走得很慢,几乎所有人都在超越我们。

汽笛已经响起,还有好几个列车员的金属哨子,我准备松开她的手,她却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我的车票呢,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我不安地翻动自己的口袋,却发现连口袋也不见了,丢车票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在很小的时候,只有在深夜独自一人走进教室的噩梦才能与之相比。

我只摸到我大腿的肌肉,她的惊恐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许被永远关在了那些玻璃窗的后面。然后我更焦急了,开始旋转着,翻滚着去寻找那张车票,夜越来越黑,越来越黑,突然间,车站的所有灯光一起熄灭。

只有一阵焦虑的声音在我耳边呼唤:“童明,童明,你醒醒,快醒啊。”

我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吕晓薇更用劲地摇晃我,终于把我从这个漫长的梦境中摇醒:“你摸摸。”她把我的手按在了她的小腹之上,那里平整柔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她要我曲一下腰,抱着我的头,将我的耳朵贴紧了她的小腹。

“快听,快听,他动了,他动了!”

我突然异常清醒,紧张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让它们打搅了听觉:她的小腹是一片动脉流动的嗡嗡背景声,如同潜到了泳池的深处,然而那嗡嗡的背景声中,还有一阵接着一阵更微弱,但更清晰、更有节奏的声音传来,有点像鱼类吐泡沫的声音,在深海悄然潜行。过了几秒,又有更响亮,如同心跳在打击腹腔的声音,带着回响,带着她的体温传到了我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