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24页)
她什么也没有查清楚,因为除了两人共同的朋友,丈夫的其他病人也是他与世隔绝的王国的一部分。那些人没有注明身份,辨认他们不是通过面孔,而是通过病痛,不是通过眼睛的颜色或者心声,而是通过肝脏的大小、舌苔的情况、尿液中的凝结物,以及他们夜间发烧时的幻觉。这些人相信她的丈夫,相信他们是因他而活,而事实上,他们是为他而活,最终,他们被归结为他亲笔在诊断证明书上写下的一句话:“安息吧,上帝在门口等着你。”经过两小时徒劳无功的搜查,费尔明娜·达萨离开了书房,觉得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做出了不光彩的事。
在幻想的驱使下,她开始发现丈夫的变化。她发现他说话闪烁其词,在餐桌和床上都欲望不振,容易发火,而且言辞刻薄,在家的时候也不如原来那样平和,而是像一头被关在笼里的狮子。结婚以来她头一遭开始留意他晚回家多长时间,甚至精确到分钟。她对他说各种谎话,想骗他道出实情,过后又因为矛盾挣扎而痛苦万分。一天晚上,她被幻觉惊醒,看到丈夫正在黑暗中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她不寒而栗,就像年少时曾看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站在她的床脚一样,只不过后者的出现并非出于仇恨,而是出于爱。更何况,这次根本不是幻觉,事实是,她的丈夫凌晨两点还醒着,从床上坐起身来,注视着熟睡的她。可当她问丈夫怎么回事时,他却矢口否认,重新把脑袋放在枕头上说:“一定是你在做梦。”
这晚之后,又发生了一些类似的事,费尔明娜·达萨已经分不清现实在何处结束,梦幻又在何处开始。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就要疯了。最后,她突然发现在基督圣体节那天,丈夫居然没有领圣体,最近几周的星期日也都没有领,更没有腾出任何时间来进行灵修,反省这一年的生活。当她问他这些信仰生活中不同寻常的变化究竟是何原因时,得到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回答。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因为自从八岁第一次领圣餐起,他从没有在如此重要的日子里不去领圣体。于是,她意识到丈夫不仅犯下了致命的罪过,而且下定决心执迷不悟,因为他甚至都没有去找过仟悔神甫寻求帮助。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为某种与爱情完全相悖的东西备受煎熬,可目前状况的确如此。她下了决心,唯一能让自己免于痛苦而死的办法就是在正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毒蛇窝里放一把火。她真的这样做了。一天下午,就在丈夫快要结束午睡后的例行阅读时,她坐到露台上去补袜子。突然,她放下手中的活儿,把眼镜推到额头上,不带丝毫强硬迹象地对丈夫说:
“医生。”
他正沉浸于那个时期人人都在读的小说《企鹅岛》中,没有回过神来,只应了一声:“嗯。”她没有放弃,继续道:“你看着我的脸。”
他照她说的做了,透过老花镜的一片迷雾看着她。虽看不清楚,但他无需摘下眼镜,便能感受到她炙热的目光灼烧着他。“出什么事啦?”他问。
“你应该比我清楚!”她回答。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把眼镜从额头上放下来,继续补袜子。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明白,长久以来的焦虑就此结束了。与他预想的形式相反,这并不是一次心灵的地震,而只是平和的一击。他感到如释重负:“既然迟早都要发生,那么晚来不如早到,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灵早已进入这个家了。”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是在四个月前认识她的,当时她正在仁爱医院的门诊候诊。见到她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一件无可挽回的事终于在自己的命运中发生了。她是个黑白混血姑娘,个子很高,仪态优雅,骨骼宽大,皮肤的颜色像蜜一样,质地也像蜜一样柔软。那天早上,她穿着一身红底白点的衣服,帽子也是同样颜色,帽檐很宽,阴影一直遮到眼睛,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更具性的蛊惑力。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干时是不接门诊的,不过有空时常会进去提醒那些高年级的学生说,任何药物都比不上一次正确的诊断。于是,他设法让自己在这个不期而遇的混血女人接受检查时在场,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学生们觉得他的任何一个表情有什么异常。他几乎没有看她,却把有关她的信息一一记在心里。那天下午,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他让车夫从她问诊时提供的地址前经过。她果然在那里,正在露台上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