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24页)
事实上,她不仅仅能靠嗅觉判断衣服该不该洗,或是孩子丢在了哪里:嗅觉能在生活的每个方面指引她,尤其是在社交生活中。两人结婚后,特别是在刚刚结婚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是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者,闯入这个三百年来都时刻准备要和她对着干的环境中,然而,她却能在尖刀密布的珊瑚丛中穿梭自如,不与任何人发生磕碰,这般掌控世界的能力只可能来自超自然的本能。这可怕的本事或许源于千百年累积的智慧,又或许出自一副铁石心肠,而在一个倒霉的星期日,它终于招致不幸降临。去望弥撒前,费尔明娜·达萨纯粹出于习惯,闻了闻丈夫前一天下午穿过的衣服,立时感到一阵错乱,就仿佛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医生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
她先是闻了闻外套和背心,然后从扣眼上摘下怀表链,从兜里取出铅笔、钱包和为数不多的几枚硬币,把它们逐一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她闻了闻褶边衬衫,同时取下领带夹、袖口上的黄晶袖扣和假领上的金扣。接着,她又一边闻裤子,一边取出串着十一把钥匙的钥匙环和带珍珠母手柄的铅笔刀。最后,她闻了闻内裤、秣子和绣着他姓名首字母花押字的手绢。毫无疑问:每件衣物上都带有一种他们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气味,一股形容不出的味道,既不是花香,也不是香水味,而是人身上的味道。她什么也没说,之后也并不是每天都能闻到这股味道。但从此,她闻丈夫的衣服,已不是为了判断该不该洗,而是出于一种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无法忍受的焦虑。
费尔明娜·达萨不知该把这种味道还原到丈夫规律生活中的哪个环节。不可能是上午上完课到午饭之间的这段时间,因为她猜想任何一个理智健全的女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匆忙做爱,更不会是和来访的客人,她们得打扫屋子,整理床铺,上市场买东西,准备午饭,何况还有可能会赶上这样的倒霉事:某个孩子由于被石头打破了脑袋,提前从学校回家,竟一头撞上母亲十一点钟赤身裸体地躺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位医生趴在她身上。再者,她知道,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只在晚上做爱,最好是在绝对的黑暗之中,最迟也得是在早餐之前,伴随着第一群鸟儿咕咕的叫声。据他自己说,过了这个时间,脱衣服和穿衣服所费的工夫可比享受到的片刻欢愉还要长。所以,衣服沾染上气味只可能发生在某次出诊时,或晚上借口下棋、看电影溜出去的某个时刻。后面这种情况很难搞清,因为费尔明娜·达萨和她那众多女伴截然不同,她太骄傲,不屑于监视丈夫,或请求别人替她这样做。至于出诊,看似是不忠行为的最佳时机,但同时也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因为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每位病人都有一份包括酬金在内的详细记录,从第一次出诊,直到用一个十字和一句愿灵魂安息的话语把他从这个世界送走为止,全部有案可查。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费尔明娜·达萨先是好几天都没有从丈夫的衣服上闻到那种气味,然后突然又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再次发现了它。之后一连几天,那种味道都前所未有地强烈。其中有一天还是星期日,他们举行家庭聚会,他和她片刻也没有分开过。终于,一天下午,她违背自己的习惯与意愿,走进丈夫的书房,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女人在做一件她永远也不会做的事情:用一个精致的孟加拉放大镜,试图破解他最近几个月错综复杂的出诊记录。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走进这间书房,空气中充斥着杂酚油的气息,到处塞满了用不知名的动物皮装祷的书籍、模糊不清的校园合影、荣誉证书,以及多年收集的等高仪和千奇百怪的匕首。这是一块秘密的圣地,一直被她视为丈夫唯一的私人领地,她从不涉足,因为这里与爱无关,少有的几次进入都是和丈夫一起,而且每次都是为了处理短暂的事务。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单独进去,更不用说是为了进行在她看来有失体面的搜查。但她还是进来了。她想找到真相,心里既焦灼又恐惧,两种感觉几乎不相上下。她被一股无法控制的劲风所驱使,这风比她与生俱来的高傲,甚至比她的尊严都更强烈:一种教人心碎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