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4/27页)

比利时人的照相馆前人山人海,因为里边正在给近日刚刚赢得了巴拿马拳击冠军的贝尼·森特诺拍照。他穿着比赛时的裤子,戴着拳击手套,头上顶着桂冠。给他照相可不容易,因为他必须保持进攻姿势一分钟,并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可他刚刚抬起手臂,摆出防守的姿势,他的崇拜者们就爆发出一阵欢呼,而他便无法抵制取悦他们的诱惑,将本领尽数抖搂出来。轮到两个表姐妹时,天空已布满了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但两人还是任凭别人在她们脸上涂满淀粉,然后靠在雪花石膏柱上,姿势那么自然,一动不动,甚至超过了所需的时间。那是一张永恒的照片。当伊尔德布兰达活到近百岁,最终在马利亚之花庄园去世的时候,人们在锁着的卧室衣柜中发现了她保存的这张玉照,它被藏在一摞飘着香味的床单之间,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被岁月磨去了字迹的信,上面负载的情思早已凝成了化石。费尔明娜·达萨则一直把她的那张照片保存在家庭相册的第一页,但后来不知怎的,也不知何时,它突然不翼而飞,经过一番不可思议的巧合,最后竟到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手中,而那时两人都已年过花甲了。

当费尔明娜和伊尔德布兰达走出比利时人的照相馆时,“代笔人门廊”对面的广场上挤满了人,连阳台上都站满了。她们忘了自己脸上还涂着白色的淀粉,嘴唇上涂了巧克力色的油膏,而她们的衣服也不合时宜且不属于这个时代。迎接她们的是满街的哄笑和嘘声。她们躲到角落里,试图逃避众人的嘲弄。就在这时,骚动的人群分作两边,一辆被几匹泛着金光的枣红马拉着的四轮马车驶了过来。哄笑停止了,不怀好意的人群散开去。伊尔德布兰达肯定永远也忘不了她第一次看见那个站在马车踏板上的男人时的情景:他那高高的缎子礼帽,他的锦缎背心,他的文质彬彬和他双睥的柔情,还有他出现时的威严。

虽然她从未见过他,但立刻就把他认了出来。费尔明娜·达萨曾跟她提起过他,只是在不经意间,而且兴味索然。那是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她死活都不愿从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门前经过,因为那辆金色马拉着的四轮马车正停在那里。她告诉表姐马车的主人是谁,并试图向她解释为何反感他,但对于他追求自己的事只字未提。伊尔德布兰达本来早已把他忘到脑后了。但当她在车门前认出他,看见他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放在马车的脚踏板上,像童话般出现在眼前,她不明白表妹为什么不喜欢他。

“请上车,”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她们说,“想去哪儿两位尽管吩咐,我带你们去。”

费尔明娜·达萨正要拒绝,可伊尔德布兰达已经接受了邀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走下来,用指尖扶她上了马车,几乎没有触碰到她。费尔明娜别无选择,跟在她身后也上了车,脸涨得绯红。

她家离那里不过三个街口。表姐妹并没有发现乌尔比诺医生向车夫下了什么特别的指令,但想必如此,因为马车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她们坐在主座上,而他坐在对面,背朝着车子前进的方向。费尔明娜把脸转向窗子,陷入一片茫然。伊尔德布兰达则恰恰相反,表现得十分开心,而乌尔比诺医生见她开心,自己更是高兴。车子刚一动起来,伊尔德布兰达就感觉到了座椅的天然皮革散发出的温暧气味,以及包厢内的严实温馨,她说,其实住在这里也挺不错。很快,两人便开始大笑,像老朋友一样互相开起玩笑来,接着又玩上了智力游戏。这是一种简单的暗语游戏,就是在每个音节之间都插人一个事先说好的音节。他们假装费尔明娜听不懂,但其实他们知道她不仅听得懂,而且还一直在留心听,而这正是他们玩这个游戏的目的。他们笑了一阵后,伊尔德布兰达坦白说,她再也受不了脚下那双靴子的折磨了。

“这再简单不过了。”乌尔比诺医生说,“我们来比比,看谁先脱掉。”

他开始解靴子上的绑带,伊尔德布兰达也接受了挑战。但这对她来说并非易事,因为紧身胸衣的架子让她弯不下腰。乌尔比诺医生故意放慢了速度,一直等到她从裙子下面掏出自己的两只靴子,就好像刚刚从池塘里钓上来似的。这时,两人看了一眼费尔明娜,只见在黄昏火红的霞光映衬下,她那黄鹂般的倩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轮廓清晰。她正在为三件事愤怒不已:一是她的尴尬处境,二是伊尔德布兰达的放肆行为,三是她十分确信,为了拖延时间,车子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兜圈子。可伊尔德布兰达却像脱缰的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