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2/27页)

她起初没能认出他来,因为她根据费尔明娜·达萨的描述想象出来的样子与他本人完全不符。第一眼看到他时,她觉得表妹不可能为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职员到了几乎疯狂的地步。他的气质就像一条挨了打的狗,衣着则像落难的犹太教士,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不会让任何人动心。但很快,她就推翻了对他的第一印象,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不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即使到了最后,他也完全不知情——无条件地为她效劳。没有人像他这样善解人意,既没有要求她证明身份,也没有向她索要地址。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很简单:每星期三下午,她到电报室来,他便会把回复交到她手中,仅此而已。另外,当他读完伊尔德布兰达写好带来的字条后,问她是否接受一点修改,她同意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先是在行与行之间做了一些改动,而后又涂掉,重新写过,写到没有空地儿了,干脆把纸撕掉,重新写了一封和原来完全不同的电文,她觉得新的电文内容感人肺腑。走出电报室的时候,伊尔德布兰达差点掉下眼泪来。

“他很丑,而且可怜兮兮的,”她对费尔明娜·达萨说,“但他身上洋溢着爱。”

最引起伊尔德布兰达注意的,是表妹的孤独。她对表妹说,她就像个二十岁的老处女。伊尔德布兰达习惯了在一个人数众多且人员分散的庞杂家庭里生活,谁都无法准确说清家里到底住着多少人,也不知道每餐究竟会有谁来吃饭。她无法想象,一个像表妹这样年龄的姑娘会把自己封闭在一种修道院般的私人生活中。毫不夸张:每天从清晨六点起床开始,直至熄灭卧室里的灯光,她全然把自己献给流逝的时间。生活是从外部强加给她的。首先,伴随着最后的鸡鸣,送牛奶的男人叩响门环把她吵醒。接着,卖鱼的女人来敲门,带着一箱躺在一层海藻上的半死不活的红鲷鱼,还有那些豪爽的帕伦克女人,带着产自玛利亚·拉巴哈的蔬菜和圣哈辛托的水果。再往后,这一整天里,各色人等都会来敲门:乞丐,卖彩票的女郎,募捐的修女,吹着笛子的磨刀匠,收旧瓶子的,收碎金子的,收报纸的,还有用纸牌、手相、咖啡潼或水盆里的水算命的假吉卜赛女人。加拉·普拉西迪娅的一周都是在开门、关门中度过的,她反复地说着“不”、“请改天再来”,或者气急败坏地从阳台喊道:“别再来烦我们了,该死,该买的我们都买齐了!”她以极大的热情和风趣代替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以至于费尔明娜·达萨已经把她当成姑妈,甚至喜欢上她了。她当女仆当上了瘾。只要有一小会儿空闲,就跑到工作间去熨烫白色的衬衣和床单,把它们熨得平平整整,再收入放有薰衣草的衣柜中,而且不仅是对刚洗过的衣服熨了又叠,对那些久置不用而褪了色的衣服,她也如此对待。她还同样精心地保管着费尔明娜·桑切斯的衣服,费尔明娜·桑切斯是费尔明娜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四年了。不过,家里拿主意的还是费尔明娜·达萨。她下令该吃什么,该买什么,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就这样,她决定着一个根本不需要决定什么的家庭的全部生活。每当她清洗完鸟笼,给鸟儿们喂过食,又侍弄过那些其实不需要侍弄的花草后,就没有了方向。被学校开除后,好几次她都睡午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才醒来。绘画课不过是又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罢了。

自从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被赶走后,她同父亲的关系就不再亲热,但两人找到了一种互不干扰的共同生活的方式。她起床时,他已经出门去做生意了。他很少不回家吃午饭,尽管几乎从来都吃不下什么,因为教区咖啡馆的开胃酒以及加利西亚的小菜和点心已经把他填饱了。他也不吃晚饭:她们把他的那份留在桌子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只盘子里,再用另外一只盘子扣在上面,尽管大家都知道他是不会吃的,直到第二天早上重新热过之后拿来当他的早餐。每个星期,他会给女儿一次钱,用于家中的花费。这笔钱他估算得很合适,女儿也精打细算,但每次她提出任何临时性开支,他都从容愉快地接受。他从不少给一分钱,也从不查账,但她却非常自律,就好像要向圣职部的法庭交账似的。他从未对女儿说起自己生意的性质和状况,也从没有带她去看过他在港口的那些办公室,因为它们所在的地方是正派小姐们的禁区,即便有父母陪同也不宜前往。洛伦索·达萨晚上十点前不会回家,这个钟点是战争不那么严重时宵禁开始的时间。在这之前,他会一直待在教区咖啡馆里,随便什么都玩,因为他是室内游戏的行家,样样精通。他总是神志清醒地回到家,从不吵醒女儿,尽管每天一睁开眼,他便喝下了第一杯茴香酒,白天则一直嚼着熄灭的雪茄烟头,时不时地再喝上几杯。然而一天晚上,费尔明娜·达萨感觉到了他进屋的声响。她听见他走在楼梯上那哥萨克人似的脚步声,他在二楼走廊上沉重的喘气声,还有他用手拍打她卧室门的声音。她给他开了门,头一次,他那歪斜的眼睛和笨拙的说话声让她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