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夜晚(第4/7页)
尼科拉催着牛倌们快行动,但有几个僧侣也是出于好意把他们推向另一个方向。有些修士兄弟显然是慌了手脚,还有一些睡眼惺忪。已能正常说话的我,尽力向他们解释。不过有必要提醒读者的是,我已把僧衣扔进了火堆,当时我几乎是赤身裸体,身上血迹斑斑,脸被烟尘熏得黢黑,全身又冻得发木;我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显然无法赢得众人的信任。
尼科拉终于带着一些修士兄弟和几个仆人进了厨房。那时已有人把厨房的门打开了,另一些人明智地带了几个火把。我们发现厨房里一片狼藉,想必是威廉为寻找水源和运水器皿时翻腾的。
这时,我见威廉从餐厅的门里出来,他的脸烧伤了,衣服冒着烟,手里拿着一口大锅,显得既可怜又无奈,我委实同情他。其实,即便他能把一大锅水端到楼上,不翻不洒,上下跑上多少次,也无济于事。我想起了圣人奥古斯丁看见一个男孩想用小勺淘干海水的故事:那男孩是个天使,他这样做是戏弄想深入了解神圣的大自然秘密的圣人。威廉筋疲力尽地靠在门框上,像那个天使一样对我说:“没有办法,我们灭不了这场大火,即使全修道院的僧侣都来救火也没用。藏书馆算是完了。”跟天使不同的是,威廉哭了。
我紧紧抱住他,他扯下一块桌布披在我身上。最终我们败下阵来,停在那里,万般无奈地望着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人们来回乱跑,有些人空手上去,在螺旋式楼梯又遇上因好奇而空手上去又返回的人,他们返回是为寻找盛水的家什。有些比较精干的人立刻开始寻找锅和水盆,可他们又发现厨房里的水根本不够用。突然,大屋子里闯进来驮着水罐的骡子,牛倌赶着它们,卸下水罐,示意要把水运上楼去。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上楼到缮写室去,有几个抄写员着实费了不少时间给他们指路,上去时他们又遇到面带惧色下来的人。有几个水罐打碎了,水流了一地;有些水罐顺着排在螺旋式楼梯上的人传上去了。我跟着人群到了缮写室,从藏书馆的入口处冒出来滚滚浓烟,最后那些试图通过东角楼上去的人已经回来,他们被呛得直咳嗽,眼睛熏得发红。他们宣布说,那个地狱已经无法进入了。
这时我见到了本诺。他脸都走样了,手里端着一个特大的水盆从底层上来。他听到那些返回来的人所说的话,便训斥他们说:“地狱会吞噬你们所有的人,胆小鬼!”他转过身来像是求助,见到了我,“阿德索,”他喊道,“藏书馆……藏书馆……”他没有等我回答便冲到楼梯口,勇敢地钻入浓烟中。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听到上面传来爆裂声。灰泥夹带着石块从缮写室的拱顶纷纷落下。一块雕刻成花朵状的拱顶石脱落,差点儿砸在我头上。迷宫的地板正在塌陷。
我下到一层,奔向室外。有些仆人自觉地拿来了梯子,想从上面几层窗口爬进去,提水上去,但最长的梯子也只能勉强达到缮写室的窗口,而上去的人也无法从外面打开窗户。他们派人从里面开窗,但这时已没人敢再上去了。
这时,我望着第三层的窗户。藏书馆完全变成了一个冒烟的火炉或烟囱。火焰从一个房间蔓延到另一个房间,迅速点燃了千万册书卷。现在所有的窗口都闪着火光,一股黑色的浓烟从屋顶蹿出,大火已烧到楼堡顶的梁木了。历来固若金汤、坚不可摧的楼堡,在这危急关头是如此脆弱,建筑有裂缝、墙体里头已腐朽,石块碎裂脱落,火焰很快就烧到任何一个木质的部分。
突然,有些窗户像是因内力的挤压爆裂了,火星飞溅,游移不定的光亮点缀着黑暗的夜空。风势从强变弱了,这很不幸,因为要是风力大些,也许可以吹灭迸出的火星,而风力小却会使火星烧起来,室内起火点燃的羊皮纸页也会四处飘散。这时听得一声巨响:迷宫某处的地板塌陷了,着火的木梁猛然塌落到底层,我见缮写室里升起了烈焰,吐着火舌,飞溅的火星随时可能点燃那里的书柜、散乱的书籍和桌上的纸张。我听见一群缮写员发出绝望的叫声,他们双手揪着头发,还奋勇地冲上楼去挽救他们珍爱的羊皮纸书稿。一切都来不及了。神志迷乱的人们交汇于厨房和餐厅,人们四处奔跑,每个人都在妨碍着别人,相互碰撞,跌倒在地,水从端着的水盆中洒出;牵进厨房的骡子觉察到有火情,也蹬着前蹄朝出口冲,撞倒了里面的人和惊恐万状的牛倌。总之,看得出来,这群粗人,连同那些既虔诚又有学识却十分无能的人,由于没有任何人带领,正在以各种方式阻碍着本来能够赶来救火的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