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夜晚(第3/7页)

此时,穿堂风带起火星飞向四周墙壁,另一个书架上的书册在滚滚热浪中卷曲起来,又被火星点燃,屋子里现在已不是一处着火,而是两处了。

威廉知道我们只用双手灭不了火,就决定用书救书。他抓起一本装帧较结实的书册,用它来作为武器扑火,但扔到火堆里,装帧的球饰只是激起了更多的火星;他试着用脚驱除火星,反而扬起了那些快燃成灰的羊皮纸碎片,像蝙蝠在空中飞舞;加上穿堂风之力,那些燃着的纸片又吹到各处,点燃了更多的书册。

倒霉的是,那是迷宫里最杂乱的一个房间。卷成筒状的手稿都松开,从书架的隔层上垂下来;装订已散的书籍纸页露在封面外,就像忍受多年干渴的舌头伸在唇外;而桌上又堆着因马拉希亚(才几天的事情)的疏忽而没有放回原处去的大量书籍。如此一来,经受了豪尔赫造成的灭顶之灾后,整个屋子就被点燃的羊皮纸页所吞噬,那些书籍就只等着变成大自然的另一种物质了。

总之,那里成了一个火场,一个燃烧着的荆棘丛生的荒地。连书柜也加入了这场祭礼,开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我意识到整座迷宫已成了一个祭奠用的无比巨大的干柴堆,只等着迎接第一颗火花……

“水,需要水!”威廉说,然后又补充问道:“这地狱里哪儿找得到水?”

“厨房,下面的厨房!”我喊道。

威廉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我,烈焰照得他满脸通红。“是啊,可在我们下去再上来之前……真见鬼!”接着他喊道,“这间屋子反正是完了,也许下一个屋子也要完了。我们快下楼去,我去找水,你去报警喊人,这要好多人!”

我们找到了通向楼梯的路,因为大火也照亮了邻近的几个屋子,但越接近楼梯光线越暗,以致最后两间屋子我们几乎是摸黑穿过的。月光惨淡地照着楼下的缮写室,从那里我们下到了餐厅。威廉跑到厨房,我跑到餐厅门口,慌慌张张地想从里面打开门。因为紧张,我变得笨手笨脚,门好不容易才打开。我出来跑到庭院里,拔腿就朝宿舍跑。后来我想,不能逐一叫醒僧侣们,灵机一动,我跑向教堂,寻找上钟楼的路。一登上钟楼,我就抓住所有的绳子,敲响了警钟。我使足劲拉,以致最大的那口钟的绳子甩动时竟把我腾空吊起。我两只手的手背在藏书馆里已被烧伤,拽着钟绳的手掌本来完好无损,但上下一撸绳子,也磨破出血了。我只得松开绳子。

不过,我敲的钟声已够响的了。我冲到外面,看到从宿舍最先应声跑出来的僧侣,而远处也传来了仆人们的嘈杂声,他们把头探出门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无法解释,我已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迸出几句,还是我的母语。我用受伤流血的手指着楼堡南边的窗口,这时雪花石膏窗洞透出一种不寻常的光亮。从火光的强度来看,就在我下楼和敲钟的时候,大火已蔓延到楼堡别的房间了。“非洲之终端”的所有窗户,以及南面和东面之间的正门都能看到火光闪耀。

“水,你们提水来啊!”我喊着。

起初没有人明白。僧侣们平日视藏书馆为神圣的禁地,他们断然不会想到它竟然会像村民的茅屋那样,遭遇到尘世间的不测。最先赶到的那些僧侣抬眼望着窗户,在胸前画着十字,吓得嘴里低声念叨,他们想必是以为神又显灵了。我抓住他们的衣襟,恳求他们醒悟,直到后来有一个人把我抽泣呜咽的话语翻译成了人类的语言。

是莫利蒙多的尼科拉,他说:“藏书馆着火了!”

“对。”我低声应道,随即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

尼科拉抖擞起精神,大声吩咐仆人们,指挥着围在他身边的僧侣们:指派一些人去打开楼堡所有的门,催促另一些人去寻找水桶和各种器皿,打发在场的人去修道院的水井和水槽取水,命令牛倌们牵骡子和驴来运送水罐……倘若这些指令是修道院的某个权威人士发出的,那会立刻得到响应。仆人们已习惯了听命于雷米乔,缮写员们也习惯了听命于马拉希亚,所有的人都听从修道院院长的指令,可此刻这三个人没有一个在场。僧侣们的目光四下扫视,在寻找院长,以求得到指点和慰藉,然而他们找不到他。只有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或快要死了。现在他被封闭在火炉一样令人窒息的一个狭小通道里,那里都快变成一头法拉利斯[1]的铜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