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第5/7页)
船是夜里的,梅华提前到阿锦屋里道别。
阿锦只是拉长脸坐着,梅华抱着囡囡逗趣,一边悄悄地把贴身那两个大洋塞进孩子衣袋。
“阿锦,那我……走了。”她把孩子放下,佯装出门。
果然阿锦快步冲来,一边手使劲地扯下左耳的金环,一边抓过她的掌,语气还横着:“给我拿着,什么法币银票都不及这个。都没了,最后这点玩意儿,你一个,我留一个,实在和他过不了,就吞了自杀!”
梅华含着泪轻轻地叫一声:“阿锦,答应我好好过。”
阿锦低着头:“还怎么好好过,我当初就不该跟他不是,嫁个土财主一世不见他,他在我心里就永远是个帅军官,我在他眼中就永远是个俏学生!”
梅华恻然,拥着她的肩,两个人哭成一团。
船行出好久她的心还低落着,直到那小小的金耳环在掌心里捂出了汗,她才取出藏作文的小竹筒,把它也放进去,挂在腰间,时刻能顺手摸到,就是最亲密的伴儿。
而那船正顺流直下,过万重山,每前进一程,便离云先生更近一点,想到这儿,她才好过了些。
到汉口,正遇美国飞机轰炸日军据点,江边混战一片,货船破了,梅华和逃难的人狼狈地爬上一只小木船,一颗流弹从她腰间擦过,所幸贴身挂着小竹筒,替她挡了一挡。
她的惊险之旅,才刚刚开始。
8
逃难的小船在南京被截,日本兵把人们赶上岸,所有的包裹行李全要刺破检查,人们也不敢捡拾,唯求速逃。
南京是这样一个怏怏的败城,颓圮的石头城墙在夕照里分外苍凉,阿锦的金耳环换了张上海的火车票,还不知道怎回事,梅华就被拥塞的人群挤上了火车。
车厢里挤得动弹不得,上不了车的人还要拼命往上爬。梅华看到一个梳着美人髻的妇人竟然爬上了火车顶,松了口气的样子。可是到了上海闸北站,车顶上已再不见那妇人,沿途有个长长的山洞,梅华浑身发凉地记起。
这是上海,入夜的霓虹灯闪得让人慌,梅华照着背熟的地址,一路找人问去。
她从没试过这样急切地想见他,她累、饿、害怕,茫茫的大上海,光怪陆离得让人脚软,她只认识他,她只能投靠他,她想极了那身白衣,那是温暖、光、清洁和故乡。
报馆在一条僻静的街上,抬头看,上面还亮着灯,她安心了一点,在楼下重新打了辫子。这时,有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下楼来,看了她几眼,笑着说:“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云一川先生,你认识吗?”
“云一川啊,认识认识,我跟他特别熟,怎么样,你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来找他吗?”男人很热情。
她真是太急切了,忘了防备和怀疑,或者是因为太爱那个名字,以为所有跟他相关的人和事都是对的、好的、亲切的。
鸭舌帽带她走,她轻快地跟在后头,两边的灯火越来越寥落,前面的弄堂越来越迫仄。她没看见,她在想,见到云先生,第一句要说什么。她一见到他就说不好话,这回要好好想一想。
直到了一面黑漆漆的门前,她才有点奇怪,云先生没在家吗,怎么这样的黑?鸭舌帽已经有点急了,半拖半拉地要她进去,他抓疼了她的手,女孩这才猛地醒来,这才晓得拼命甩开,快快地逃。
在十字街口她碰上一辆自行车,车上两个男人和她一起摔倒在地。
她只是擦伤了手,那两个男人,戴眼镜的大林,穿夹克的小林,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小林起来看看梅华:“你没事啊!”再看看自己,马上喊,“我的新衣服脏了!”大林没好气地说:“我看不见,我的眼镜破了。”
她怀着歉意帮他们捡拾地上四散的报纸,微黄的路灯下,手里的报纸赫然印着“民强报”。
她碰得真好,这两人都在《民强报》,大林跑印刷,小林干校对,报社正在搬家,他们回来拿些资料。
跟他们回去的路上,抬头看见了星,米粒大的星,她无声地笑了,疲惫,却天真。
9
来上海半个月了,她还没见到云先生。
云一川回青岛看母亲,这期间的大事是,日本投降了,庆祝胜利的烟花,巨大地盛开在外滩的夜空,梅华当时和大林小林也在游行的队伍里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