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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到来,管桩桩他们就不去更远的地方了,他们当然可以一年在路上追着花走,一年都活在春天里,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但是,他们在九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管桩桩一直在说“我们”。“我们”,从前是他和他的蜜蜂,现在是他和妻子和蜜蜂。让妻子待在自己和蜜蜂之间,管桩桩心里的欢喜没法和外人道,但他就是这样排序的。从前,管桩桩回家是要看母亲,现在回家,是看母亲和自己四岁的儿子。

管桩桩在独自赶花的第三年结的婚。管桩桩觉得自己的心旖旎如四月的油菜花田,但他是多么腼腆多么羞怯啊。倒是他的新娘大方、主动。她主动跟他说,她嫁给他,就因为他是个赶花人。她说一个赶花人,成天跟那些花啊蜜蜂啊蜂蜜啊在一起,他的脸虽然被太阳晒得黑里透黑,看上去远比实际老,可他的身体是年轻的,心透得像孩子。这样的男人不会对妻子不好,就算偶尔不好,也不过小孩子赌气,不是大事。管桩桩仔细看妻子的脸,又拿起妻子的白手翻来覆去地看,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话真英明,这个女人真了不得。

结婚第二年,他们一起上路赶花了。生活真好。管桩桩叹息一般在心里说。从前管桩桩听父亲说,做赶花人,就是“做神仙、做老虎、做狗”。所谓做神仙,是说养蜂人到了转场的地点,和周围村子的人关系打点好了,蜂箱卸好了,帐篷搭好了,天却下起雨来了。下雨蜜蜂采不成蜜,养蜂人没事干,就会穿着干净衣服去周围溜达,或者去另外的赶花人那里聚会喝酒,优哉游哉,仿佛神仙。做老虎呢?就是要赶场,要把蜂箱钉好装车,要卸车,在产蜜高峰期,要摇蜜、要起蜂王浆,忙得养蜂人跳着走,像跳老虎。至于做狗,是说常年颠簸的苦,到了转场地无处落脚的苦,在住户附近凑合的苦,不敢得罪地方上人的苦,活得跟个狗似的。但是,就算遇上这种种的苦,在管桩桩那里都有心力去化解。自从有了妻子之后,他觉得自己简直有使不完的力。这点点烦难,算得了什么呀。

四月的一天,管桩桩在如海的油菜花田间忙着摇蜜,抬眼的间歇,看见一辆汽车一颠一颠地向自己这边开来,因为太忙,他没十分在意来人,他猜他可能是来这里采风的艺术家吧,反正每年管桩桩都会和类似的旅游者、画家、摄影爱好者相遇。那人倒安静,顾自忙自己的,停车,选地方,搭帐篷。

黄昏收工后,那人来到了管桩桩的帐篷前,主动请管桩桩夫妇喝了点啤酒,吃了点铁盒子装着的食物,管桩桩就用蜂蜜水招待来人,还挖了一大勺蜂王浆劝客人吃,管桩桩说:你吃了吧,保管你这一年都不得感冒。第二天,当他们又忙着摇蜜时那人开车走了,只把一顶帐篷留在那里。

那人傍晚归来,果然带着如枪炮的照相机,折过管桩桩的帐篷,再次请他和妻子吃先一次吃过的东西,和他们聊天,问他们的收入,每年赶花的线路,零零碎碎的话。管桩桩问他是不是记者,他说不是。那你是做什么的呢?那人就在一个本上画了一座很好看的房子。你是个盖房子的?那人呵呵笑了,说差不多,是收拾房子里面的。管桩桩推测说,那你是个泥水匠了?刷房子的吧?这倒真是不像。但是,就算猜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一大早,那人就拔帐篷走了。看着他的车子像来时那样一颠一颠地开走。“嗨,他倒是赶场赶得快呢!”管桩桩心里说。一个理想油然产生,并迅速生根,转眼枝繁叶茂。管桩桩想要一辆能装得下自己和妻子,以及五十箱蜜蜂的大车子。那样,在往后赶场的日子里,车子就是他们的房子,是他们在路上的家,车子的样子大概就是大卡车的样子,改装后一边摆放蜂箱,一边做他和妻子的起居间。

那时候,自己就开着这车,带着妻子和蜜蜂,在青空下追赶着鲜花的踪迹,他们到达的区域将会扩大,他们要从海南沿海北上,要去云南罗平、贵州安顺、安徽歙县、江西婺源、江苏兴化、甘肃陇南、新疆昭苏大草原,还要去青海湖,去陕西汉中……那都是他听别的赶花人说过的地方,他们夸说那些地方的美,说那里的油菜花田是世界上最动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