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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水磨停歇的早晨,阿淘都会格外早起,走到那道瀑布边上,他看见有五条鱼在湿漉漉的乱石堆里等待他,有时是三条,哪怕只一条,也是够的。阿淘感恩上天的这份赐予,把不能言说的喜悦深藏心里,如果遇上活着的小鱼,阿淘会把鱼儿丢回到水里去。

捡回来的鱼被阿淘去鳞、盐渍,用搪瓷盘扣紧放在水磨房的阴凉中,只待深夜完工,阿淘再从榨油机的油槽里控出一点点油,将鱼煎得金黄灿烂,或者把鱼变成一碗泛着奶白色光芒的鱼汤。鱼香飘在磨坊里,有穿越漫长岁月的能量。

要是有一个女人来分享我的快乐,该有多好!一个人守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日子久了,这秘密会不会撑破他的肚子?四野寂静,阿淘偶尔的一声慨叹,大概天听见了。

于是,一个落日熔金的黄昏,阿淘在磨坊门口搀扶起一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阿淘给女人喂了水,喂了粥,女人醒了,但却不会说话,不久阿淘明白女人的不会说话是永久的。她是一个哑女。

哑女不说话,但哑女分明在说——

哑女说,她不走了。

哑女说,赶,也不走。

哑女说,她知道他是一个人。

哑女说,一个人加一个人,是两个人。又有一天,哑女说,可能还是三个人,或者五个人。

时间在这里陷入荒蛮。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世界里。

阿淘给哑女喝鱼汤。

是不是那些鱼汤的功劳呢?总之枯瘦的哑女迅速滋润起来,如桃树走出冬天进入春天,由不得阿淘赞美。

阿淘的目光越过哑女手中的鱼汤碗,看见哑女的嘴唇,娇艳正如四月的桃花瓣。

恐 高

我们村在50年前住过苏联专家,专家走了很多年,但他们的影响还在,比如我们说一个人有学问,会给这人的名字后缀一“斯基”。“斯基”我们村有3个,惭愧,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叫杨克斯基。

——我在一个同乡会上结识杨克斯基。这是一个有趣的人,这一点从他的自我介绍中能听出点来。

杨克斯基在生活里总结了许多的哲理,比如他说,人的一生就是在和一个高度问题相处。

人比蚊子复杂,蚊子能到达的高度是3层楼房。杨克斯基的理论来自他的大学认知,入学的时候,杨克斯基带着母亲省吃俭用给他买的一顶雪白蚊帐,母亲担心他干瘦的身体禁不住城里蚊子的欺负,但4年大学毕业,那顶蚊帐压在杨克斯基的棕箱底没使用过一回,杨克斯基的宿舍在4楼,没有蚊子,3楼却有。杨克斯基于是判断,蚊子飞不过4层楼房的高度。

时隔十五年,杨克斯基在这座城市上到二十四层的高度,拥有了两百平方米的居室。住进去的第一晚他心情好极,正想着要把自己的好心情和谁分享,却听见一声清晰的蚊子的鸣叫,像一根草箭擦耳而过,他睁大眼睛,感到震惊。杨克斯基分析的结果是,城市扩张,生活前进,但蚊子的飞行能力并没进化。是电梯,电梯驮送了我们的身体,也把蚊子送上二十四层的高度。

杨克斯基无法把心得和躺在墓地里的母亲分享,他在心里喊“娘”,眼泪汪汪。他走到窗边向下俯瞰,一阵巨大的昏晕地震般降临,使他差点倒向地板,杨克斯基确知自己恐高,心中充满疑惑。

大学毕业,杨克斯基在一个乡村中学当了两年老师,因为与校长哲学论战翻脸,一气之下辞职,随一个朋友去城里搞建筑,杨克斯基甚至当过建筑工人,攀高爬低,在朝阳晚霞的剪影里砌楼房,在忙碌的空隙里琢磨一下关于高度的哲学命题。

鸽子震响鸽哨从他身边蓬勃地飞过,在楼房和楼房的空隙里留下转瞬即逝的飞行轨迹,鸽群的高度只是这么高吗?但是那些长途奔袭的信鸽呢?信鸽是鸽子中的优秀分子,如人类中的精英。

一个明媚的早上,蹲在工棚外吃胖嫂为他蒸的馒头,杨克斯基眼见着一群麻雀在他脚边觅食,用灵活明亮的眼睛揣度是否能从他那里得到吃食,他停住咀嚼,对胖嫂说,我杨克斯基是麻雀,也是鹰。

建筑工人杨克斯基是不恐高的,恐高他就不能工作。但是,此刻身居24层的杨克斯基却被自己的恐高困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