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7/50页)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住。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一重现。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贞不见了。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坊,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穰,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舂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们一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色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吆喝,吓人一大跳……比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色笺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

“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

“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伫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拈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瓣儿了,一般地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熏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俶塔寺上去。

保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俶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僧念经,孝子贤孙烧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幞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