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8/50页)

未几,见他别了和尚,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他。“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是啦。”

“上吧。”

素贞忽然羞赧:“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我没好气:

“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千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合什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怜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搭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

“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搭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绮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逼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几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相公你别走。”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姊姊姊夫,他们那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下,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姊姊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