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5/50页)
这回轮到我默然。
于是她开始长舌乱卷、口若悬河地说服我了:
“我俩不若‘真正’到人间走一趟吧。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篷。二人落到中舱,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朦胧,神仙境界——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类不会起疑吗?”
“啊你这是意动了?”
“没有。”我死口不认。
“只是,我无法阻拦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处干吗?我耐不得寂寞。”
“我们明天便去!”
“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别?”
我仿佛见到一个刚刚足月的胎儿,正在母体子宫中不耐蠢动。
是的,素贞的心已去,大势已去,她要逃离这湿冷的洞穴,和这一身腥臭的鳞片,留也留不住了。
计划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还见到素贞正在风骚地扭腰舞蹈。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绯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开始营业,店铺的小伙计,惺忪地打着呵欠,他一定不曾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蛇了。
忽听得一阵木鱼声。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面貌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
“南无佛,
南无法,
南无僧,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
唵,
伽啰伐哆……”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唔——和尚又来报晓了——”
女人腻着媚音:
“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卖头巾、裱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的嗒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住。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
“怎么今天和尚特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
“这是高人!”
我问: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傲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旭日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然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入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
“‘两头俱截断,一杖倚天寒’!孽畜,你跑不了!”
——如同盟誓,唬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