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20/27页)
你曾经叹息,Z 是你们三人之中最聪明的那一个,到头来他却过得最糟糕。我问你,怎么样叫作聪明?“Z 十几岁的时候就在技术圈出名了,真正的少年天才。他去参加技术会议,别人都叫他 Z 大神,争着和他握手,我和洛山靠边站。”你回答,“但是他一直游离在这些趋势之外。他是故意的,按部就班的人生对他来说太容易了,因而铁了心要过得跟我们不一样,他决心离开我们的那日,把我和洛山叫去一起吃了一顿饭,他说他要辞职了。洛山问他,要去哪里。Z 说,哪里能知道呢,但他绝不在这条路上走了。他很少喝酒,就算喝,也就是少少一点,但那天他大醉了,洛山也喝醉了,我先送洛山,再送 Z,快到时,Z 清醒了一些,我们坐在树下的一个长凳上吹风散酒,Z 对我说,‘我多么羡慕你’,我问他,羡慕我什么呢。Z 说,羡慕你像块石头。我当时哈哈大笑,不知他是夸我还是笑话我,第二日他辞职,一个月后离开了 H 城,之后一直处于漂浮无定的状态,他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就立刻从工作里抽身而去,去弄他的新玩意儿,一段时间之后又再次离开。”
我和 Z 相识得也还算早,那时候听说办公室新来一位实习生,程序员转行,年纪比我还大几岁,那就是 Z 了。Z 生有一双圆而厚的嘴唇、小而细长的眼睛,偶尔看过来,眼神黑漆漆的,看不到底,不苟言笑,这便很引人注目。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和 Z 说上话,其实他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难交往。
“在互联网行业比我们这行挣得多,也比我们这行有趣得多啊。”我说。
“嗯,是,不过也就那样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Z 陷在沙发里,斜睨着我。
“怎么想来我们这里呢?”
“就想知道你们怎么活的,以及我是否可以这么活。”
后来谈话中又得知 Z 还跑去横店做过群众演员,写过剧本,当过厨师、建筑师,给物理系的硕士生当枪手写论文,无一例外半途而废,我大抵知道 Z 只是来这里看新鲜,不会久待,更不会入文字一行,之后与他便再无交谈。我又厌又惧他脸上的笑容,那嘲弄般的神色提醒了我与他之间的智识差别,天赋让他轻而易举地做到我永远做不到的事情,我这一厢汗流浃背地忍受智识缓慢增长的痛楚,他已经跑出老远,想来是有些气人,但心里又有些可怜他,因为这个人啊,好像被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量放逐,他必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四个月之后,Z 从办公室里消失了,意料之内,却有些失落。再与他相见,已是两年之后,就是在 H 城,我们四人聚会那次,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存着我的联系方式。
Z 消失了好一段时间,连你们也找不见他,信息、电话通通失联,只有隔三差五会有一条群发的报平安的邮件,邮件如游丝,将 Z 和俗世的人联系在一起。每次收到邮件,你都很高兴,拉住我说,诶,Z 又来信了。Z 的信写得极简短,和现实中滔滔不绝的他判若两人。其实我不太关心 Z,他去了哪里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我受你的感染,忍不住也做出欢快的样子,毕竟是 Z 将你引向我,我对他心存感激。
洛山喝多了的样子,从鼻头一直红到耳梢,舌头也大起来,酒醉之后,目光涣散,疲态从眼角发梢里抖露出来,毕竟是跨入了三十五岁的人。我坐在角落,观察你们三人的相貌,忽然发现你们竟然是走在不同的时间进度里,Z 的头发在几年间迅速变白,变成麻灰色,抬头纹刻进额头,像个四十多岁的人,而洛山苦苦抓着青春的门槛,拼尽全力要在那里多停留一会儿,只有你,赖着那双眼睛,还像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三人并排而坐,对比起来,越发明显。洛山劝我们也买房子,他说,不要错失机会,眼下应该置业。你苦笑说,啊,洛山,我们没有钱,你知道我的公司可能永远不会上市了。洛山不肯放弃,继续说:其实凑一个首付就可以,这里有一个门槛,你跨过了这个门槛,一切就会变得轻松起来,然后你们结婚,你们生子,多么好的开始,我也结婚,我也生小孩,我们的小孩可以一起长大,上同一个幼儿园,上同一个初中、高中,一起出国。听来真是美好而无聊的愿景。你继续苦笑:我矮小得连这个门槛也跨不过去,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