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9/27页)

想起阳台上种的一盆金银花,花市里被人抛弃在路边,叶片残存几片,枯黄卷曲,看起来是难以救活,我们搬运回来,花盆碎掉了,你用铁丝箍紧,施肥浇水,没有想到伊居然在春天里迸出了许多嫩黄新叶,到了初夏,竟然开了一树的花。在尚未燥热的时节,我和你一同坐在这棵死而复生的花侧,手扶着栏杆,风吹拂头发,在四楼的阳台上看落日,耳听的是车流和人声,不知为何,心里澎湃着淡淡的哀愁,这画面恐怕镜头难以记录,那时候我便想,一定要记下这个时刻,不要忘记。

我曾梦见过几次露水街,和你手牵手在深巷中走,跫音回响,转过一重又一重,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我问你,什么时候到呀,你说,快到了,快到了。走得双腿酸麻,直至惊醒。

那时这条街最外沿的墙壁上,已经被红漆刷上了“拆”字,大家仍顶着这个“拆”字平静生活,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个最后期限不会到来,我们也是一样。一年之后,果然开始驱逐人口,又在一夜之间,拆得一干二净,我们重访故地,露水街已成了忙碌的工地,街道外用蓝色铁皮包裹得严严实实,那些人呢,一个都不见。露水街,果如露水,一夜蒸发。搬离露水街时,我想把那盆金银花带走,你不肯,说留给后来人吧,其实都知道没有后来人,我想它一定被埋葬在这片废墟之下,被混凝土凝固在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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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困意,身体无法动弹。

轻微的耳鸣袭来,只能静静等待这白噪音消失。天已经不是纯黑,而是黑中泛青,一丝光从地平线的角落漏进来,再过一会儿,便会渐趋绸蓝色,微云片片,光明即将到来。你怕是又开始做梦了,将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据说越近早晨,梦越长,所梦之事越像是自导自演的电影,因为快要醒来了,身知是梦,便肆无忌惮。

此时,凌晨四点三十二分。

有时你醒过来,还记得那梦,便会讲给我听,总说得十分简略,如又梦见某某,又去了哪里,见了谁。似乎你总是梦见过去的事情,梦境里都不曾对现实做过更改。唯梦见 Z 的时候,情况不一样。前几天,你梦见同 Z 一起在江边走路,Z 站在堤岸上,忽然向江中走去,你怎么呼喊,他也不回头,你的嗓子都喊哑了,双脚迈不动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水中。你醒过来,眼角带泪,说这梦是如何像真实。我安慰你,这是一个典型的忧虑梦境,你只是在担心 Z。

Z 究竟去了哪里呢?你问我。

不知道。我回答。

他还活着吧。

活着吧。我说。

三年前,我们搬离露水街,在附近一个更好的小区里找到了住处,那是一间有院子的两室一厅,院子里有前任房客留下来的一棵海棠,因疏于照料,长了一树毛虫,你爱惜花木,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摘干净,可那棵树没过几日还是死了,死前倒是开了好几朵赤红的花,一向唯物的你站在这棵树前,长叹一声“不祥之兆”。

Z 和洛山说这算是乔迁之喜,特意赶来庆贺,四人在啤酒屋里喝啤酒,各自说着近况。Z 自上次离职之后,一直闲晃,跑去天台山的寺庙里出了家,不多时又还俗,靠着以前的积蓄,在几个城市之间来回穿梭,去了内蒙古、新疆和西藏,偶尔打一些零工,维持生计,最近才回到北京,又特意来了一趟 H 城探望我们。

他出现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绿色帆布外套,趿一双黑色拖鞋,背一个薄薄扁扁的书包,头发好几个月没有剃,如杂乱蓬草,人瘦弱又矮小,缩得巴掌大一团,像是远行归来的流浪汉。他一直不肯用手机里的地图导航,每到一城就在报刊亭买一份当地地图,习惯不变,我们把地址简讯发给他,还有些担心他会找不到,到了傍晚,听到非常轻而肯定的三声叩门声,你在书房里整理照片,抬头对我说,这叩门声一听就是 Z,兴冲冲去开门,果然见 Z 倚着门站着,手里拎了一瓶杨梅酒。

那晚我们都喝得有些多。洛山新近与女朋友分手,正在苦闷,不过他刚拿到新公司的 offer,又将手中前公司的股票全部出手,在 H 城的城郊买了一座大房,除了感情不顺,一切欣欣向荣,他看起来要正式在 H 城扎根,但他却是三人中最为焦虑的。你们聊起了新的相机、小型无人机和新音箱,技术的革新终究令人兴奋,美好的事物催生了欲望,洛山激情澎湃,你也喝红了脸应和,而 Z 却罕见地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