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六章 故国故人(第5/8页)
“恭送公子。”我后退一步,躬身拜送。
公子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阳光的影子在铺满苇席的地面上缓缓游移,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可坐在竹简堆里的我却一无所获。
在秦人有关范氏一族的记录里,没有一个叫作舜的女人。这个世界属于男人,在他们的游戏里,女人微不足道,她们的命运和生死也根本不值一记。而公输宁所在的鲁国地处东方,与秦国相隔太远,以至于在秦人的密档里鲜有对鲁国的记录。我唯一找到的有关公输一族的记录,也只粗粗地提到了鲁国战车的建造,而无半点儿旁枝末节的故事可供我翻阅。
两个时辰过去了,最初踏入这间屋子时的激动与紧张,已离我远去。也许我根本不应该过问二十年前的旧事,也许那个叫作阿藜的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告诉我当年在阿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长叹一声,在堆满竹简的地上躺了下来,合上眼睛随手抄起一卷竹简,刚一抖开,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弄得喷嚏连连。
“赵鞅出奔,二卿围晋阳。晋侯召史墨卜。智氏亦卜。”霉斑点点的竹简上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用力抹了一把鼻子,猛坐了起来。
赵鞅当年诛杀了邯郸大夫赵午,赵午的儿子赵稷连同范氏、中行氏一同出面讨伐赵氏。起初,晋侯是站在范氏、中行氏一边的,身为正卿的智跞也是主张讨伐赵鞅的,所以赵午死的那年夏天,范吉射直接带兵攻破了赵鞅的府第,赵氏一族被迫连夜北逃晋阳。
这些旧事无恤早就告诉过我,可我不明白的是,赵鞅逃入晋阳数月后,正卿智跞为什么会突然变卦力保赵氏。智跞的突然转变几乎使得当年的战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势如破竹的范氏、中行氏一派就此由胜转败。
是谁说服了智跞?是谁救了赵氏?曾经的疑问,终于在今天有了答案。
二十年前,也许人人都以为晋太史墨对晋国六卿不偏不倚,一心只侍奉国君,侍奉天神。但我知道,史墨心中早已认赵鞅为主。晋侯、智跞在赵氏最危难的时候找史墨卜测战事的吉凶,史墨不可能不出手救赵鞅。
师父当年到底借天神的嘴对晋侯、对智跞说了什么?为什么晋国朝局会在短短数月之内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我看着斑驳竹简上的文字,心中浮现的却是一身高冠巫服的史墨,在一场晋国百年来最大的急风暴雨面前,只身一人迈入智府大门的场景。一卦出,风云变,当年逆转乾坤,决定三卿生死、晋国命运的人,也许根本不是智跞,而是史墨。
“你怎么躺下了?可是看累了?”公子利进来时,我正躺在竹简堆里发呆。
“政事处理好了?”我问。
“我是人,总也要休息的。你要找的东西可找到了?”公子利在我身旁跪坐了下来。
“没有。”我起身将竹简重新卷好,塞进了书架,“我娘只是范氏府上一名寄居的外家女,她若是嫁了贵卿、大夫,兴许还有迹可寻,可我阿爹应该只是个普通人,秦国的密档里不可能会有他们的记录。”
“阿拾,其实我倒有个猜测。”公子利迟疑道。
“什么猜测?”
“以前我问过你为什么要在贴身的帕子上绣木槿花,你说,你喜欢木槿,因为那是你娘最喜欢的花,对吗?”
“对,可这与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若你娘只是泾阳城中一个普通商人的庶妾,自然没有关系。可你今日同我说,她是晋人,又与晋国范氏宗主有亲,我就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件旧事。”
“什么旧事?”我立马打起了精神。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会儿百里大夫刚娶了我姑姑冉嬴为妻,却瞒着君父追求宫中一个叫韶的舞伎。可那舞伎心高气傲,似乎存了要收服我君父的心思。我母亲是卫侯之女,自然不屑与一个舞伎争宠。但虽不屑,却也不想君父有了新人,冷落了自己。于是,竟另辟蹊径给百里大夫支了一招儿,教他在雍城之外的山林里种了十里梅林,又邀君父与那舞伎同往赏梅。舞伎爱梅成痴,见百里大夫这样对她,自然心动。君父亦感百里大夫深情,梅林一舞后,就把舞伎送给了百里大夫。事后,君父得知真相,非但没有责怪母亲,反倒夸她机敏聪慧。那日君父走后,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夸赞母亲,母亲却抱我在膝上,苦笑着说:‘邯郸城外千株木槿,渭水河畔十里梅林,人间至境我都赏过,可惜没有一朵花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