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第6/12页)
八月甲子夜半,恰逢合朔与冬至,合乎历元要求,楚星官甘韦庭上书王,建议修改颛顼古历。王欣然同意。
在新历颁布的这一天,王召开殿试大会。全镐京城麇集的学者智士济济一堂,分为两批在王左右坐定。王的左手侧是羡门、方士、谶纬师、巫觋、幻术师,王的右手侧是象术师、数术师、天文家、稷下学士、机械师、勘舆家。当我们这样入坐面面相觑时,心底顿时明白些什么。在蒲胥客栈,我、天文家、稷下学士、巫觋、方士作为帝国的顶尖人才簇拥在一块,从来没想到自己与对方有何不同。而今天,王把我们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阵营,我才恍然大悟,那两种令王寝食不安互相斗争的秩序是什么,那两个梦一般来去无踪的故事与故事的主角又分别代表什么。
王只是用他犀利的目光扫视了堂前一眼,大殿就陡然寂静了。王说:“今天,我把大家召集在这里,是要解决最为困扰帝国的一个难题。今年宋国的旱蝗导致人民颗粒无收,偏逢去年劳师伐徐,国库粮仓亏空。救济不力,民不聊生,乃朕之大过。长江黄河的泛滥更是朕的心腹大患。朕时常苦思:若是有一种至高至妙的方法,能预测来年的荒馑旱涝该多好。如此,帝国可以提前决策。若是荒年,则蓄积粮食;若是洪涝,则迁移人民到高地;若逢大旱,则颁令改种旱田庄稼。朕上下求索,却难得一计。难道举国上下,倾尽智囊,也无法预测来年的气候吗?”王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在大殿内久久回响。
“陛下,”楚国名觋巫咸上前奏曰,“臣在楚国大行占卜占筮之道,数次预测来年的气候变化,无不合验如神。可见祖宗传下的占卜之术确有先知先觉之妙,乃是神人贯通的唯一通道啊!”
“此言差矣。”稷下学士王子满征得王的许可,站起来说,“气候乃是种云气变幻、阴阳变换的一种现象,这里面有规可循。据我统计,长江流域的泛滥呈现或三或五的周期规律,中原的旱灾一般伴随着蝗害,是旱灾的气候周期律与蝗虫的生物周期律耦合的结果。”
“既是一种规律,王兄可否预测一下来年贵国的气候?”巫咸冷冷地说。
“这……”王子满露出窘迫的神色,“气候规律太过复杂,又时刻处在变化之中,它只是在大量的统计数据中呈现一定的规律,若要精确预测,委实困难……”
“笑话!”一个西域的幻术师不顾礼仪站起来,“天气这玩意就好比奴仆的表情,我要其阴它就不得晴,我要呼雨它不敢来风。大王若不信,我可当场演示。”
事实上王还未有表示,幻术师就迫不及待地一抖衣袖,半空便响起一声霹雳,震得殿堂金色穹顶簌簌作响,众人缩着脖子,敬畏地望着那个烟雾腾腾的衣袖。
“这位先生固然可以主宰一时之风云变幻,孰不知气候乃是一个季度甚至一年的寒暑变迁,先生若有高能,何不作法令来年风调雨顺、四季如春?恐怕真正的大旱来到,你唤来的那几点雨还不够你洒仙水的吧。”雄辞善辩的东郭覆,说得幻术师瞠目结舌,满脸通红。幻术师只得低头去驱散袖口的浓烟,浓烟却驱之不尽滚滚涌出,那滑稽的场面激起大殿里一阵压抑的哄笑。
“陛下。”楚老觋巫昌叩拜在地,“易卦为先帝文王所发明创造,卦象的乾道变化阴阳翕辟高深莫测,乃是神的意志附存于卦象的缘故。易卦传至今日近一百年矣,吾等不肖子孙对易卦已经不能完全理解,以致祖宗之智慧精华不得继承。臣恳求陛下在全国推行易卦,以辅佐王道,沟通神人,调理自然。则大周幸甚!苍生幸甚!”
王沉默不语,转而把目光投向我们一侧,那目光里的含义深不可测,又似乎什么含义也没有。
“陛下。”东郭覆拱拱手,“臣以为占坛盈城、图谶累牍非但不是兴国之本,反而遗祸万年。试想以龟甲、蓍草、阴阳与旦夕祸福联系起来是多么荒唐。卦辞曰:小狐汔济,濡其尾,天攸利。请问如何从小狐狸过河弄湿尾巴得出事不成功?难道今早我出门是先跨左脚还是右脚,与王是否赏识我有关么?”
我们冷静地保持沉默,脸上却浮出会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