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第5/12页)

王不待我整理思绪,飞快地道出一句:”那么十字秤星呢?你了解它的含义吗?《山海经》为什么采用南西北东的方位顺序,而不是民间流行的东南西北的习惯顺序呢?”

我脑袋完全懵了,心中唯有感慨:各行各业都有一门行规,我们勘舆行内的规矩正是以南西北东的顺序描述地理,这规矩谁也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定下的,却一直沿用至今,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更不会想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痴痴地望着王,酎清凉美酒的幽香也无法唤回我的思绪。

“这一切均是源于河图洛书。”王的声音轻而短促。

什么?河图洛书?我如坠云雾。

“十字秤星实际上就是洛书图案的核十字,至于《山海经》的叙事顺序:由内而外自南到东,也是按照洛书的解读规则进行的。可惜,这门学问今天已经无从考究,那种智慧实在太过精深博厚,远非吾国学士从残篇断章中可探赜索隐的。”王缓缓地直起身子,衰老的骨节发出咯吱的声音。他的双臂颓然垂直,悠悠眺望远方,不觉间日已西斜,把他的影子拖曳得又长又淡。

“那是一门什么学问?”算盘,秤星,昆仑,黄帝,我的脑子被五花八门的念头与线索充填缠绕着,一时间智枯思竭,连提出的问题都这般苍白无力。

“那,那不是人间的学问,它来自昆仑。它的力量即使是朕也无法抗拒。”王一字一顿说,“我常常做梦,我的梦里澎满了暖洋洋的日光。我在梦里是一个光秃秃赤条条的孩子,在无边的阳光里蹒跚学步。在光的普照下,我能体会到一个孩子被母亲抚摸的那种幸福,苏醒后却又生出令后背泛凉的恐惧,是那种孱弱无助渴望呵护的卑怯……” 他的双眼沉重地闭成一线,好像得道人在冥思。

“你知道盛美人是怎么死的吗?”王突然抬眼问我。

盛姬?我听说过那全国传得沸沸扬扬的宫廷谋杀案。姜皇后生的十七王子突然无疾夭折,王召集帝国最有经验的仵作、智士调查此事,一无所获。倒是巫士的卜辞轻易地揭开了真相:是盛姬放蛊害死了王子,且在盛姬的寝宫里找到了不祥的彘血。

“臣听说她是被方相士以驱鬼术正法的。”

王的嘴角隐隐抽搐:”可是处死她的命令却是我下的。我坐在这么高的位置,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宠妃,这是多么好笑的事啊。”

王命令处死盛姬,可又想保护她,岂非矛盾?我不解地望着王。王的喉结微微颤抖,鼻翼不住翕动,干枯的眼眶里突然充满了白光。

“她被拖下去的时候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在审讯的时候她始终是一言不发。其实,她只要稍稍为自己申辩一句,或是流下委屈的泪水,我也会心软大赦了她。我忘不了她大而澄澈的眼睛,那似水温柔的眼神,那在浣纱溪边长大不谙世事的女子,又怎么会制造阴毒的蛊呢?”

“陛下,臣听说蛊实际上就是毒药,是把许多毒虫放在封闭的器皿中,等最毒的把其他都毒毙吞食,再以此虫提炼剧毒物质而成。若是中毒而死,王子身躯必有中毒痕迹。”

“朕又何尝不知,可是在国人心中,蛊早已超越了毒药的概念,它可以是一个诅咒,一种无边巫术,一种夺命无声的鬼魅,你能向国人解释这一切么?她是为朕赴死啊,朕知道……”王的声调变得艰涩,“卜辞体现的是神的意志,神要她死,她不得不死。方相士用驱鬼术震碎了她的魂魄,她的鼻孔、眼眶、耳朵都渗出了血,常人若受此刑早已肝胆俱裂面部扭曲,而她的脸上却浮着浅浅的笑靥,像一朵晶莹剔透的荷花,那么安祥。她明白朕若是心有不忍特赦了她,朕便违悖了神的旨意,朕将无法持周礼治天下。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可人儿,是朕一辈子的痛。”

我看到一颗老泪从王高高的颧骨滚落。

从王的濩泽行宫归来,照旧有一大群人围上来询问我被召见的各个细节。我疲惫无力地挥挥手,躲进自己的厢房,一头栽倒在床铺上,闷头大睡。脑袋像开了战场,短兵相交声战车错毂声不绝于耳。王所描述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一千五百年前绝地天通礼崩乐坏的传说又暗示什么呢?旧的秩序就是在那个时代建立并影响至今吗?比如日渐势微的十六进制,比如众说纷纭的河图洛书。帝国开国百年以来政通人和,天下太平,王又在担忧什么呢?王作为这个世界最有权势的人,却无法保护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是多么荒诞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