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30/35页)
“渡海时,我爸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曾那么快乐。在浅水处海龟谨慎游水,以免我爸的脚刮到大片暗礁,但是一到外海,它就游得又猛又快。除了一群群鲨鱼、鲸鱼外,我爸还巧遇了数以百计的欧帕伊伏艾克。每一只都跟他胯下那只一样大,它们从水里把头抬起来,好像对他行注目礼,目光炯炯有神。
“没多久,他们就到了伊伏伊伏岛。当我爸从龟背上爬下来的时候,曾有片刻间非常确定那只用芒果般黄色大眼看着他的海龟会跟他讲话。但那只海龟并未开口,只是对我爸眨眨眼,就转身游回海里了。我爸持续低头朝海龟的方向致敬,一直到再也听不见海龟的划水声,四周只剩海浪哗啦啦作响。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爸都在走路。他竖起耳朵听,但始终没听见树木的交谈声,他还尽可能少睡一点,但也不曾感觉到整座岛入夜后在海上漂流。不过,他的确看到一群群怪鸟,它们那蓝、黄、红的各色羽毛,在一片绿色森林里显得特别鲜艳。它们在树木之间成群地骚动乱叫,粗大的树枝上因为有一只只吵闹不休的雾阿卡站着而不住下沉;树林间到处乱长的野生玛卡瓦树结满了果子,他爸如果看到,肯定会流下眼泪。
“过了很久,我爸才走到一个村庄。村民疑神疑鬼,以为他是鬼魂。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终于被接纳,在十四岁生日那天,他获得了自己的长矛,后来还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但即便多年过后,还是没人相信我爸是从另一个岛过去的。他们不相信有乌伊伏岛。这很奇怪吗?因为他们看不到乌伊伏岛。虽然我爸宣称伊伏伊伏岛是乌伊伏国三岛之一,但是没人听过这件事,所以自然也没有理由相信他。对于伊伏伊伏人来讲,我们的岛屿就是整个世界,全世界就一个岛。有很多年,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爸的故事,我以为那是他为了逗我们玩而编出来的。但后来我开始想,他讲的有可能是真话。为什么?首先,我爸很诚实。如果某件事不是真的,那我绝对不会听到他坚称那是真的;其次,多年来他不断复述这个故事,所以我只能相信,因为他是我爸,我不得不如此。”
别忘了,刚刚穆阿在讲话时,我一直看着塔伦特。当然,我听不懂穆阿在说什么,只好看塔伦特的脸,诠释他的反应。但是看他的脸也没什么用。我必须想象塔伦特在翻译时改了一些词汇,让穆阿的句子听起来比较动听、复杂,但是我无法判断他的反应——说到激动处,穆阿的音调会有所起伏,但是塔伦特讲个不停,音调平顺如常。后来,塔伦特、艾丝蜜与我一起看我做的笔记,他把很多东西的原委解释给我听。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尽管穆阿每讲一句话,他一定觉得自己愈接近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发现,但他居然还可以这么平静,实在太镇定了。
其间我只听到塔伦特的声音变过一次。过了蛮久,我才发现当时自己应该更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把他的脸牢记在脑海里,甚至做成蜡像。那是毕生罕见的时刻,我感觉到世界板块在脚底移动,我的人生永远改变了:地表上巨大裂痕的两侧分别是过去与现在,再也不可能合在一起了。
“我要问穆阿,看他爸爸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塔伦特低声对我说,他的眼睛仍看着穆阿。“Mua,e koa huata ku'oku make'e?”穆阿很快就回答了,把手指向那群伊伏伊伏人。此刻,我看见塔伦特像被电到一样动弹不得。奇怪的是,在那当下我感觉到他只想独处,往后倒在丛林柔软的地面上,让宛如巨兽的丛林轻轻地把他一口吃掉。
“他还活着。”塔伦特说,然后看看我。在夜色里(此刻,他与穆阿的访谈已经进行了至少一小时),尽管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我却看到他脸色惨白。“瓦奴就是他爸。穆阿说,如果我们想跟他讲话,可以找他。”
艾丝蜜、塔伦特与我花了一整天讨论,才彻底搞懂穆阿的故事有何含义。此刻,我们又开始移动了,梦游者(我发现他们说话时,仿佛梦游的人在讲梦话,总是半梦半醒,一边沉睡、一边蹒跚前行)被分成三组,我们用一条长长的藤蔓把他们的手腕绑在一起,藤蔓另一端绑在其中一名向导的腰际。此时,我们继续往山上走,但没有特定的方向,因为穆阿没办法或者不愿意跟我们说他的村庄在哪里,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往山上走。此刻森林再度从左右两侧包抄过来,树干挤在一块儿,只有细小卷曲状的蕨类植物可以钻过树干间的微小隙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