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6/9页)
她把儿子的罪孽极度夸大了,而且错记到孙子身上,可见真是糊涂了。但这句糊涂话击中了姜元善的某个死穴,理智世界在刹那间崩溃,被理智禁锢的感情喷涌而出,一时间泪流满面。
两个小家伙听不明白曾祖母说的话,但爸爸的名字是清楚的。死去的爸爸干过什么缺德事?他活埋掉的小冬是谁?爷爷,后来又加上妈妈,为什么流泪流得这么凶?两人很害怕,藏到妈妈身后。恩古贝听不懂这位老太太的汉语,也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不知道姜元善的“童年邪恶”,所以对执政长突兀流泪非常震惊。在他这代政治家心目中,姜元善一直是先知,是上帝的代言人,是肉身的神祇。纵然后来他因为妄图绑架上帝而被愤怒的民众推翻,但这丝毫不影响恩古贝对他的敬畏。而且在得知真相后——唯有姜元善识破那个先祖是冒牌货,但他甘愿保持沉默,在假先祖的淫威下忍辱求生以待时机——他对这位殉道者的敬畏更深了。但此刻,这位先知放纵着感情,不怕众人看见他的泪水。
远在飞球中的先祖感受到了姜元善的感情潮水溃决,用脑波向恩古贝传话:“恩古贝,请你劝执政长回来吧。”
恩古贝柔声说:“执政长,先祖劝你回飞球。”他接过姜元善手中的轮椅,推着老太太往回走。在换手的一刹那,他把一个纸卷悄悄塞到姜元善手里。那是严小晨死前委托他转交的遗书,交代他要设法避开先祖,秘密交到她丈夫手里。那时,姜元善已经进入为期二百零四年的冬眠,恩古贝原以为在几代人后才能将纸条转交,没想到仅仅八年后就做到了。
三人走进飞球,土不伦在祭拜后也回来了。先祖没有说话,只把一条腕足搭在姜元善肩上,送去无声的安慰。这会儿姜元善已经擦去泪水,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他不在乎先祖看到自己一时的软弱,但不愿让土不伦看到。刚才,在登上飞球的途中他快速浏览了妻子的遗书,信中实际暗含着对先祖的强烈怀疑(当然,她还不知道那是个冒牌货)。看恩古贝刚才的诡秘行事,这封遗书是要瞒着先祖的,这多半是妻子的吩咐。现在没这个必要了。姜元善把遗书交给先祖,先祖看后还给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他揽得更紧一些。
等土不伦进来,姜元善把妻子的遗书交给他,冷冷地说:“你看看吧,我妻子的遗书。”他担心土不伦不懂汉语,就用一个格式塔把遗书的译文送过去,“在你的罪孽中再加一条吧。你不但逼死了我的妻子,还毁了她一生的信仰。因为,当你假借先祖名义冷酷地逼她处决那十四个人时,你让她对世间是否真有善与爱产生了怀疑。”
土不伦看后把遗书还给姜元善,默然不语。姜元善没再理他,等恩古贝上来,他驾驶飞球升空,准备返回联合国大厦。林风徐来在地面挥手告别,她要带着两个孩子,陪奶奶回姜营住几天。林风徐来很快要接手执政工作,以后没时间陪老人了。姜元善在河面上空盘旋片刻,与这片土地告别,也与它所承载的记忆告别。新的千年计划已经开始,这关系到两个种族的未来,事务繁忙,时间紧迫——谁知道哪一天,阿略塔远征军会循着葛纳吉的足迹来到地球?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在恩戈星止步的,一定会继续扩张的步伐,那是生物的天性使然。执政团要带领全人类加速前行,一定要赶到阿略塔人前面。此生他没时间回这儿了。
河边景物迅速变小,消失。姜元善把飞球设置为自动驾驶,过来对舱内三人说:“想起一件事。我想给恩戈星的死者建一座纪念碑,把葛纳吉、提义得、阿托娜、吉美等人的名字都刻在上面。这座碑要建在哪儿我有两个初步的考虑——或者建在这处河边,或者建在那块太空船残片的附近。恩古贝你把这件事筹划一下,对民众恐怕得有一番艰难的说服工作。”他叹道,“民众的反对是可以想见的,因为在他们心目中,这都是些茹毛吮血的恶魔。不过对我来说,他们邪恶不假,但也是可敬的、至少是值得同情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