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2/23页)
晚饭是在六婶家吃的。饭毕,姜元善笑着说:“六婶你今晚就住这里吧,同家人多亲热亲热。走,这会儿到我小时候常去玩耍的河边看看,咱们都去。”
他在亲人们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惊悸。老两口儿和严小晨自不必说,他们从姜元善忽然提出要回家乡起就心生疑窦,这会儿疑虑更甚;甚至连六婶的家人也对“河边”这个词发生条件反射,惊慌地看着姜家二老。
严小晨用目光安抚住大家,佯作无事地说:“好呀,走,到河边玩儿,你领路吧。”
三个人由姜元善带路来到河边。虽然三十多年没回过家乡,但他走得熟门熟路。几位“地质队员”也来河边“玩耍”,不过,他们很识趣地待在目力所及的远处。太阳已经落下,晚霞尚未消尽,河边景物沐浴着柔和的金光。姜元善目光沉沉地扫视着周围。他的童年记忆是不久前刚被打开的,所以非常新鲜,毫不失真。他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一切。对岸原是道石护坡,他就是在那儿跳河,结果脑袋撞到一块花岗岩条石上的。现在护坡已经翻新,修建成整齐的水泥鹅卵石护坡。河岸这边因为离村镇较远,没有改造过,基本保留着过去的景观。只是河面比过去降低了一些,所以河中水草显得更为茂盛。河滩上仍旧铺着平展的细沙,洁白而柔软,他的视野里忽然闪出一些清晰的画面:他把“已经死了”的小冬带回深水区,顺手一送,那具软软的“尸体”迅即被河水吞没……再换到另一个场景:四双小脚在沙滩上奔跑着,留下凌乱的小脚印;两个光屁股男孩在水里游泳,溅起白色的水花;一个男孩忽然溺水了,两只小手在水面上扬了一下,再也没有出现;另一个男孩水花四溅地游过去寻找,直到筋疲力尽。那时他突然意识到,小冬救不回来了,自己怕是也没力气游回岸上了……那个瞬间的绝望和恐惧这会儿卷土重来,让他心中烧灼般地疼。然后是一幅更让他灼痛的画面:五双小手慌乱地扒着一个沙坑,把小冬的衣服埋进去。那个罪恶的沙坑应该就位于他们的脚下吧……
父母在姜元善身后悄悄地用目光向严小晨询问,眼神中充满疑虑。严小晨则用目光安抚二老。她眼光敏锐,早就看出了丈夫的异常,也大致猜到了原因。不过,在丈夫开口之前她只能佯作不知。
姜元善终于开口了,他回过头平静地说:“你们不必再瞒我,先祖已经帮我恢复了那段童年记忆。那件事就是在这片河滩上发生的,对吧?”
姜宗周夫妇互相看看,点点头,表情很沉重,但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晨晨,这些年难为你了,心里一直装着这样沉重的秘密。你早该告诉我的。”
严小晨开朗地笑着,“真该早早告诉你的。真的,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其实当时我也是参与者之一。再说,”她认真地说,“你当时的确曾尽力救过小冬,差点把自己也赔进去。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你当时累惨了的样子。”
姜元善疲倦地挥挥手,那意思是“不用安慰我”,“小冬爹妈呢,今天与大伙见面时他们在不在场?我没见到。”
姜宗周说:“不在场。小冬出事后,他们全家就都搬走了。”
姜元善不再问,继续用凝重的目光环视着河面,另外三人也不再说话。姜元善这次到河边,来到这个童年犯罪的现场,是有意要完成灵魂上的蜕变和重生。过去,他在十六七岁时,就清醒地认识到“人性本恶”;但另一方面,他又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心灵纯洁无瑕。这两种认识本身就是矛盾的,无法长期共存。现在他终于打碎了那座浮沙之塔。这虽然非常痛苦,非常失落,但其实也是好事——现在可以把他的世界观放到更为牢固的感性基础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对父母和妻子说:“从现在开始,把那件事打个包扔到这条河里吧。”
三个人都觉得无比轻松,笑着响应:对,打个包扔到河里,一辈子再也不想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