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图受难记(第6/9页)
犹大
第二天一大早,依照马青图的要求,许先生安排教堂食堂的李师傅开车送他去荷木县汽车站。公共汽车在中午就抵达了市里的火车站,马青图却只能买到第二天早晨的火车票。折腾到第二天黄昏,他终于走出故乡冷清的火车站,踏上了这块阔别八个多月的微红色土地。
正是入夜的时候,和上次归乡一样,马青图打算先去看一看路奈。大路一侧是砖红色的建筑,一侧是翠绿色的田垄,让他感叹故乡万物迷人的色彩。当目光回到正前方,靠着黄昏的光线,他看到红云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大路上,还没来得及喊住她,红云就拐进了一道胡同里。
那是通往路奈家的小路。
马青图的脚步犹豫了,他甚至为自己瞬间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耻。他迈着急促的脚步,却不敢发出过大的声响。隔开胡同的拐角,他像做贼一般向里面窥望。百米以外的红云并没有觉察到这束追寻的目光,她头也不回地走到路奈家门口,消失在暗红色的砖墙里。马青图制止自己企图跟随过去的脚步,他横穿到大路另一侧,翻过路边田野里筑在泥巴矮墙上的篱笆,跌落在潮湿的泥土上,他喘着气坐在了视野开阔的一处井旁。
三个小时过去了,月亮从山坳升到头顶,旋转的星斗撒到了山后的天际,红云还没有从胡同里出来。马青图盯着那道胡同,双眼因凝视而酸涩。他抹了把脸,把背包连同猎枪卸下肩膀,放在井盖上,又从包里取出那瓶藏民自酿的烈酒,他一点点拧开瓶盖,酒精的味道变得浓烈,蒸腾开去,仿佛有魔鬼要逃出瓶口,他赶紧拧上瓶盖,又把瓶子塞回到背包里。
马青图在混乱的蛙鸣虫叫声中凝视着那条胡同,一段段浮云飘过来,遮挡了星月,视野中渐渐盛开了黑色的花朵,他的听觉苏醒过来,听到了远处一虫一雀的轻微响动,蜘蛛在织网,蝉虫在蜕变,偶尔从大路走过的脚步声像踏在耳膜上一般响亮——那些都不是红云的脚步。马青图顾不上蚊子的叮咬,再一次把酒拿出背包,快速拧下瓶盖,奋力地朝田野里扔去,他扬起酸痛的脖颈,大口大口喝起酒来。
次日早上,马青图在体力透支后的寒冷中醒来,背包已经湿透,裹在枪上的牛皮纸因潮湿一触即破,露出了并排的两根枪管。体内的酒精还没有被完全分解,他顾不上头痛,匆忙冲进了翠绿色的稻田里,在稻垄间蹲下身体,撒了一个小便。正在方便的时候,他又忽然笑了起来,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巴掌——红云肯定在夜晚降临之前的某刻就离开了,她只是偶尔过去看看路奈罢了,和他说上几句话,打发夏日的寂寥,就像自己平时那样。他又反过一只手来,准备擦去鼻尖上的蚊虫,却看到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蚊虫叮咬后的红色痕迹和扁平凸起,就像裹着一层粉色的泡沫塑料,密集而恐怖。
他狼狈不堪地系着腰带站立起来,整理了衣装,当抚着自己被叮咬的胳膊抬起头时,他最后一次痛苦地闭上双眼,酒气出入于他的鼻孔,辛辣、躁动,瓦斯一般地在他的肺里穿梭。
一切都晚了,闭眼之前,他看到红云从胡同深处的路奈家走了出来。
红云一路走来,从胡同口拐向大路,她脸上泛着红色的光晕,结婚四年来,马青图从未见过她如此精神焕发。红云没有回家,她沿着大路,朝着山林的方向走去了。
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牵引着,马青图挎起背包跟随过去。
红云来到守林小屋前,就像第一次见到马青图时的情景,她倚靠在门板上,望着无尽的山林,抽起烟来。
马青图舒了一口气息,弯腰走进了她的视野。
她对马青图的归来和突然出现后的愤怒并不感到震惊,红色的烟蒂渐渐熄灭了。
“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我整晚在路奈家……”
她竟然主动承认了一切,马青图预料和未曾预料到的,她都和盘托出。事情开始于两年前,她喋喋不休的言辞就像一把不愿停歇的残酷刑具,不停地冲破马青图所能忍受的层层底线,事情的细节如同手术刀一寸寸剖去他尊严的皮肉,令其血肉模糊地暴露在绝望的荒野。
“你不该出去,我也不止挽留过你一次,”她开始总结性地说道,“上次去汝兰县就是个错误,如果你想做个负责的画家,就不应该结婚,起码不应该娶我——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